雪雾漫过山脊,像一层层裹尸布缠着荒山。
北境的风停了,连呼吸都冻在半空。山顶巨石凿出的石像高达十丈,通体灰白,眉骨深陷,鼻梁如刃,唇线紧抿——与郭箫辰一模一样。它原本双目紧闭,面容沉寂如死,可就在护心镜碎裂的那一刻,眼皮忽然颤动,继而缓缓睁开。
幽蓝火焰从眼眶燃起,无声无息,却照亮整座雪峰。
火光映下,山脚黑甲军列阵如墨潮,刀枪森然,旗帜不展。摄政王上官清澈立于帅旗之下,紫气盘绕如龙,缠绕在他手中的玉令上。他抬头望向山顶,嘴角微扬,未语。
祭坛冰面,裂痕如蛛网蔓延。
郭箫辰仍盘坐在阵心,掌心嵌着孤尘断剑,剑身嗡鸣不止,像是被什么遥远的东西勾着魂。他左眼角青焰一闪,又灭,额角渗出细密血丝,顺着眉骨滑落,在冷风中凝成一道红痕。
秦梦第一个冲上前。
她跪在冰上,双手贴上他胸口,指尖刚触到衣料,便觉一股灼热逆冲而来。她心头一紧,立刻拔出三根银针,点刺百会、神庭、膻中,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心火逆行,魂魄离体!”她声音发紧,“他在被拉走!”
话音未落,郭箫辰体内骤然爆发出一股青焰,顺着经脉直冲膻中穴。银针刚刺入皮肉,瞬间熔断,铁水滴落冰面,“滋”地一声腾起白烟。秦梦闷哼一声,唇角溢血,身体后仰。
常丙辉一步抢上,将她拦腰抱住,才没让她摔进寒潭。
“你怎么样?”他低声问,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却烧着火。
秦梦抬手擦掉血迹,摇头:“没事……只是他体内的东西,不让我碰他。”
常丙辉盯着那块护心镜残片,镜面映着石像双目中的幽蓝火焰,火光跳动,像在冷笑。他忽然转身,反手拔出寒泉刀,刀光如月,直劈镜面。
“这鬼镜子害他至此!斩了它!”
刀锋未至,王君寒已挡在镜前。
一张鬼符贴出,阴气凝成半透明盾墙,硬生生接下这一刀。刀盾相撞,冰屑四溅,寒气炸开,两人脚下冰面寸寸龟裂。
王君寒没看他,只冷冷道:“不可。此镜连着他命轨本源,毁之则神魂俱散,万劫不复。”
“那你还让他留着?”常丙辉怒吼,刀尖直指王君寒,“每次这镜子一响,他就离我们远一分!你告诉我,等到哪一天,他彻底变成别人,你才肯动手?”
王君寒沉默。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袖中手指微微发抖。
他知道常丙辉说得对。
可他也知道,一旦切断这最后的联系,郭箫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夜色忽然裂开。
不是风动,不是雪落,而是空间像布帛一样被撕开一道口子。夜辰从虚空中踱步而出,黑袍无风自动,双眼如寒星照夜。他没看任何人,只望向北方。
“那非傀儡。”他声音极轻,却压住了全场。
“是你命格所化的‘替身神像’。”
众人皆静。
郭姝跪坐在冰上,脸色惨白。她强撑着抬起手,以阴瞳术凝视护心镜残片。镜中石像胸口原本光滑,可数息之后,竟浮现出一行血字,像是有人用指甲硬生生刻上去的:
**归位。**
她瞳孔骤缩。
那两个字开始蠕动,像活物爬行,血痕扭曲,笔画拉长,最终缓缓转为:
**弑亲。**
“哥……”她声音发抖,几乎说不下去,“它要你回去……但它要你杀的……是亲人……”
她没说是谁。
可每个人都知道。
是她。是秦梦。是常丙辉。是夜辰。是所有曾为他流血的人。
郭箫辰忽然睁眼。
双目清明,唯瞳底青焰未熄。他低头看着掌心,断剑仍与血脉相连,剑纹随心跳起伏。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剑刃割破皮肉,鲜血顺纹路流淌,滴在冰面,却未凝。
他喃喃道:“它在等我……去认主。”
语气平静,像在说今晚要回屋吃饭。
秦梦猛地扑上前,双手抓住他手臂,指甲掐进他皮肉:“你不记得我们了?你不记得甜姝了?你不能走!”
他没看她,只看着北方。
“我记得。”他说,“所以我必须去。”
“你去就是死!”常丙辉吼道,“上官那老狗设的是天命杀局!你一踏上那山,命就不是你的了!”
郭箫辰缓缓抬起手,轻轻推开秦梦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在冰面疾书。
鲜血未凝,便自动蔓延,勾勒出九宫剑阵残图——缺三宫,断两线,唯北方乾位光华最盛,箭头直指荒山。
常丙辉瞪眼:“你要去?那是死地!”
王君寒蹲下身,盯着血图看了许久,忽然道:“此阵未成,却指向乾位,说明你心中已有破局之法。”
郭箫辰没答。
夜辰站在一旁,凝视血图良久,终叹一声:“你若北上,便是踏入天命杀局,九死无生;若不去,石像全醒,天地易主,苍生涂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此局无解,唯你可破。”
郭姝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他脖子,眼泪砸在他肩头:“哥……别去……求你……我不敢想你杀了我的那天……也不敢想你死在那山上的样子……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变成它!”
郭箫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背。
动作笨拙,像是不习惯安慰人。
“甜姝。”他低声说,“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
“可你现在要去送死!”她哭喊,“回家不是去死!”
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站起,握紧掌心断剑,剑刃更深地嵌入皮肉。鲜血顺着手臂流下,在袖口凝成暗红冰珠。
他目光扫过众人——
妹妹郭姝泪流满面,肩膀一抽一抽;
妻子秦梦满眼哀求,嘴唇发白,像是要把所有挽留咽回去;
兄弟常丙辉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眼里全是不甘;
王君寒沉默如山,阴瞳术全开,识海波动尽收眼底;
夜辰静立如渊,黑袍覆面,唯双眼映着北境火光。
他一字一句道:“只要我还记得甜姝,记得秦梦,记得兄弟——我就不是它的容器。”
话音落下,冰面血图忽然亮起微光,九宫残阵中,北方乾位光芒暴涨,直指荒山。
同一瞬间,山顶石像嘴角缓缓上扬。
不是雕刻的弧度,是真实的肌肉牵动,像是活了过来。
它无声开合唇,似在低语。
而祭坛上,郭箫辰唇角竟同步抽动,幅度极小,却清晰可辨。
他自己毫无察觉。
瞳底青焰,一闪即逝。
秦梦看见了。
她浑身一僵,手指猛地抓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常丙辉也看见了。他一步跨出,刀尖直指夜辰:“这不对!他已经开始变了!你还让他走?”
夜辰闭眼,未答。
王君寒缓缓抬头,望着北方,声音沙哑:“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郭姝瘫坐在冰上,看着哥哥的背影。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她躲在药铺后院,外面火光冲天,她哭着喊“哥”,然后听见门缝外传来一声轻响。
是郭箫辰把一块糖塞进来,隔着门说:“别怕,哥在。”
现在,哥还在。
可她不知道,站在眼前的,还是不是那个给她糖吃的哥哥。
风又起了。
雪未落,雾却更浓。
郭箫辰迈步向前,踏过血图,踏上冰裂的边缘。
他没回头。
秦梦忽然冲上前,一把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上他后背,声音颤抖:“你要是忘了我……我就天天出现在你眼前。你要是不认我……我就咬你。你要是真成了它……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永远记得我。”
郭箫辰身体一僵。
他没挣脱,也没回头。
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别死。我受不了。”
常丙辉走上前,将寒泉刀递给他:“带这个去。万一你真忘了我们,看到这把刀,也能想起谁陪你喝过马奶酒,谁替你挡过刀。”
郭箫辰接过刀,插进腰间。
王君寒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符,符上刻着“归魂”二字。他递过去:“若你神志将散,咬破舌尖,烧了它。我能拉你回来一次——仅此一次。”
郭箫辰接过,收入袖中。
夜辰站在高崖,望着他,忽然道:“你不是容器,也不是棋子。你是李辰,是郭箫辰,是你自己。但记住——天命杀局,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
郭箫辰抬头,望向山顶。
火光映在他眼中,像两簇不肯熄灭的余烬。
他迈步,踏雪而行。
每一步落下,冰面裂痕便延伸一寸。
身后,秦梦跪在冰上,抱着他留下的外袍,一动不动。
郭姝望着他背影,忽然喊:“哥——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听见没有!”
郭箫辰脚步未停。
可他的右手,缓缓抬了抬,像是在挥手,又像是在抹掉眼角的血。
风雪吞没了他身影。
荒山顶,石像双目幽蓝如旧。
它嘴角仍挂着那抹诡异的笑。
而千里之外,郭箫辰走在雪原上,忽然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没发现,自己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弧度。
瞳底青焰,静静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