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雪也停了。
荒山脚下,那座半塌的祭坛像一块被天雷劈过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冰原中央。冰层厚得能照出人影,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每一道缝隙里都渗着暗紫色的雾气,像是地底有东西在呼吸。
郭箫辰站在祭坛前,靴底早已冻得发硬,鞋尖压着一道旧刻痕——那是他七岁时用断枝划下的“家”字,如今只剩一道斜线,埋在霜下。
他没动。
掌心的断剑忽然震了一下,青焰顺着掌纹往上爬,烧得皮肉滋滋作响。他咬牙,没甩手,也没松开。
他知道,不是他在握剑。
是剑在抓他。
影子已经贴上来了。
不再是身后半步,而是轮廓完全重合。他抬手,影子也抬手;他低头,影子也低头。连呼吸的节奏都一样——可他分明感觉不到自己在喘气。
冷汗从额角滑下来,在鼻侧凝成冰珠。
“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完成我的觉醒。”
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骨头里响起来的,低哑、缓慢,像一口棺材在地底缓缓推开。
郭箫辰没回头。
他知道回头就输了。
他右手猛地一翻,断剑插进冰面,青焰炸开,银光顺着冰层裂纹向外扩散,勾勒出九宫残阵的轮廓。符纹刚亮,他立刻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阵眼上。
血落即燃。
银光暴涨。
可只撑了三息。
紫气从裂缝中涌出,像活物一般缠上银纹,一寸寸将光染成暗紫。阵法开始倒转,反向抽取他的精血。
“呃——!”
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硬是用断剑撑住身体。
识海轰然炸开。
火场回来了。
不是幻象。
是记忆。
浓烟滚滚,药柜倒塌,母亲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截药方。甜姝缩在墙角哭喊,头发被火星燎焦。而火源处——
一个背影。
穿着和他一样的粗布短打,袖口磨出了毛边,左脚靴底裂了一道,走路时微微跛。
那是他七岁那年的衣服。
那是他的身形。
那人正把油壶倾倒在药铺门口,火苗顺着油线窜起,瞬间吞没了门帘。
“不……”他喉咙发紧,“不是我……不是我点的火!”
可那背影转过一点点侧脸。
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嘴角那道因常年咬牙而形成的细纹——
是他。
完完全全,是他。
“你杀的,从来不是恶人。”影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笑,“是你自己。每一个你斩下的头颅,都是你可能成为的样子。安王贪权,你若贪,也会成他;北疆奴主残暴,你若恨到失心,也会成他。你斩的,是你心里的鬼。”
郭箫辰跪在冰上,手指抠进裂缝,指甲崩裂。
“放屁……”他喘着粗气,“我杀的是该死的人。”
“那你告诉我——”影子轻声问,“为什么他们死的时候,嘴角都在笑?”
画面闪回。
安王被斩首那夜,头颅滚落雪地,脖颈喷血,可脸上竟挂着笑,像解脱。
北疆奴市焚毁时,火中哀嚎者面容模糊,可每一双眼睛望向他时,都带着熟悉的讥诮——那是他自己看世界的目光。
“因为你心里……早就不信‘正义’了。”影子说,“你只是需要一把刀,来砍断自己的犹豫。你不是侠。你是刽子手,替天道清理多余的‘可能性’。”
“闭嘴!”
郭箫辰怒吼,拔起断剑,转身就是一斩!
剑光撕裂空气,直劈影子头颅。
可影子没动。
剑穿体而过,如同斩空。
下一瞬,整座荒山剧烈震动。
咔——
石像双目中的幽蓝火焰骤然睁大,唇缝缓缓张开,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容器,归位。”
轰!
冰层炸裂,紫气冲天而起,化作无数锁链,从地底拖拽而出。郭箫辰被震飞数丈,后背撞上冰柱,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
他挣扎着抬头,看见自己左臂的黑纹已经爬到了肩胛,皮下有东西在蠕动,像一条蛇正往心脏游。
断剑插在身前,嗡鸣不止,青焰忽明忽暗。
它在害怕。
它认出了真正的主人。
怀里突然发烫。
他颤抖着伸手,摸出那块护心镜残片。
镜面早已碎裂,只剩巴掌大一块,边缘锋利如刀。
可此刻,它红得像一块烧透的铁。
他举起镜子。
镜中映出的,不是影子。
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平滑如瓷,无瞳无口,唯有额心刻着一个古篆——“归”。
“命轨执刀人。”影子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天道为清除叛逆者所铸之刃。我不杀人,我只引导你们……自我毁灭。”
郭箫辰盯着那张脸,忽然笑了。
笑得嘴角撕裂,血流下来。
“所以……我这一生,都是你安排好的戏?”
“不是安排。”影子说,“是回收。你逃了太久。毒医的身份,忘川殿主的名号,兄弟、妻子、妹妹的眼泪……都是你为自己编的梦。现在梦醒了。”
“那你告诉我——”郭箫辰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沙哑,“为什么母亲死前,要我抱着甜姝跳窗?为什么常丙辉会在我最险时出现?为什么秦梦的护心镜,能破你的蛊?”
“因为梦太真了。”影子终于开口,语气竟有一丝疲惫,“连我也……差点信了。”
郭箫辰一怔。
他从未想过,影子也会累。
“你不是神。”他低声说,“你也是被困在命轨里的东西。”
“我是。”影子承认,“但我不挣扎。我接受。而你——一直在逃。”
郭箫辰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那手曾为秦梦采过雪山雪莲,曾在常丙辉重伤时替他逼出寒毒,曾轻轻拍过郭姝的头说“哥在”。
那些不是假的。
哪怕全是命轨,那些触感也是真的。
他忽然抬手,狠狠咬破舌尖。
血腥味炸开的瞬间,他逆行《毒源经》。
经脉如焚,五脏似煮。
一缕黑气从他七窍溢出,凝聚成珠,悬在掌心。
那是他童年第一滴血。
母亲割腕喂他解毒,血落他掌心,被一道无形之力悄然抽走——正是影子。
“命契引子。”影子说,“自你出生,便已标记。”
“所以……”郭箫辰盯着那滴血,“我从来不是李辰?”
“你是。”影子说,“但你不是‘该活下来’的那个。”
咔——
石像额心突然裂开。
一道黑血汩汩流出,位置与郭箫辰眉心旧疤完全一致。
他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
“我懂了……”他声音发抖,“这山是棺。石像是椁。里面埋的,是那个本该在火场中死去的‘我’——真正的李辰。”
“而你……”影子说,“是夜辰用毒术续命的‘伪生者’。你活着,只为等我归来。”
郭箫辰笑了。
笑得眼泪混着血流下来。
“所以你们让我杀尽天下恶人……就是为了养这具身体,等你来接管?”
“不是接管。”影子说,“是回归。这一世,我来执剑。”
北方天际,紫气翻涌。
千军万马的轮廓在云中显现,踏雪而来,蹄声如雷,却无半点声响。
石像巨口缓缓张开。
影子一步步走出。
白衣胜雪,手持完整孤尘剑,剑身无痕,青焰内敛,宛如神祇降临。
郭箫辰单膝跪在雪中,断剑横于胸前,青焰微弱,却未熄。
他抬头,望着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没有恨。
没有怒。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
“若我注定被取代……”他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至少此刻,剑仍在我手。”
影子停下。
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竟有一丝极淡的动摇。
可只一瞬。
他举剑。
紫气压顶。
千军虚影踏雪逼近。
天地寂静。
唯有郭箫辰的心跳,与掌心断剑的纹路同频跳动。
青光一闪,一灭。
像一颗不肯死去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