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斜切进北疆冰原,像一柄银刀劈开紫雾。光刃扫过祭坛残碑,照亮了上面干涸的血痕——那血已冻成暗红冰壳,裂纹如蛛网蔓延。
风止了。雪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地底传来的脚步声。
一步。
又一步。
沉重,缓慢,踏在人心上。
郭箫辰站在祭坛中央,衣袍被无形气流掀动,猎猎作响。他没动,也没回头。可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黑影,正缓缓抬起手。
指尖触到他右肩的刹那,他身体微僵。
不是痛,不是寒,而是一种沉入骨髓的熟悉感,像有人用冰水浇进心湖,激起了千层涟漪。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变了。
他看见两个自己。
一个是他,左眼覆着旧疤,右眼映着晨光;另一个,是黑影,身形与他重合,脸上带着同样的疤,眼神却空得能吞下整片荒原。
两双眼睛对视,在虚空里交汇。
没有声音,却有记忆在流淌。
——母亲抱着两个婴儿坐在火场角落,唇色发青,声音颤抖:“双生子不可共存……一人镇死,一人承生。”
——符文从她口中涌出,缠上其中一婴,那孩子睁眼,瞳孔泛黑,随即被塞进青铜棺。
——另一人被裹进破布,塞进马车,送往南方。
画面碎了。
郭箫辰猛地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呛得他咳出一口血沫。
秦梦听见动静,十指抠进冰面,硬生生把自己撑了起来。她脸色惨白,七窍结着血霜,右手还捏着一根银针,针尖滴血。
她盯着那道黑影,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还是箫辰吗?”
话出口,她自己都听出了颤抖。
不是质问,是怕。
怕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嫁过的那个男人。
郭箫辰缓缓回头。
右眼温润,映着晨光,像融化的冰河。
左眼那道从眉心直贯眼角的旧疤,隐隐作痛,仿佛有东西在皮下蠕动。
他低声说:
“我是李辰。”
顿了顿。
“也是执剑者。”
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地底的脚步声。
秦梦手指一抖,银针落地,叮的一声。
她没弯腰去捡。
只是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
常丙辉突然怒吼,拔起地上半截断刀,寒气瞬间凝出三寸刀芒。
“妖物附体,留你不得!”
他冲了上去,刀光如瀑,直斩黑影脖颈。
刀未落,黑影倏然转头。
双眼空洞,无瞳无虹,却像两口深井,一眼望不到底。
目光扫来,常丙辉胸口如遭重锤,整个人倒飞出去,撞断两根残碑才停下,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住手!”
王君寒扶着断碑,勉强站起,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
“莫伤它……它是他被剥离的‘命’。”
众人皆震。
郭姝咬牙,催动阴瞳术,双眼泛起幽绿微光,死死盯住黑影。
刹那间,她瞳孔骤缩。
她看见了。
黑影胸腔中,缠绕着三百道金丝命线,每一根都连着一段记忆——
那是郭箫辰被封印、被抹杀的前世残魂。
不是魔,不是鬼。
是本源之魂,归位。
她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在冰上。
“哥……”她哽咽,“它是你……另一个自己。”
郭箫辰没说话。
他盯着黑影,眼中波澜再起。
忽然,他抬起右手,掌心向外。
黑影沉默片刻,也抬手,掌心相对。
青焰自郭箫辰掌心燃起,幽幽不烫,却让空气扭曲。
黑气从黑影手中涌出,如烟似雾,缠绕指尖。
两者相触,青焰与黑气交织成阴阳螺旋,瞬间贯入郭箫辰脑海。
痛。
不是皮肉之痛,是灵魂被撕开又缝合的痛。
记忆碎片轰然炸开——
童年火场,母亲将双生子分开。一个为容器镇死,一个为祭引承生。她是最后一个守剑人,用尽血脉之力,将“生”的那个送出火海,将“死”的那个封进命轨。
他是活着的那个。
而黑影,是被献祭的“另一个自己”。
三百轮回,每一次他觉醒,都会被命轨拉回,重新封印。而那被献祭的魂,始终在深渊中游荡,等他归来。
郭姝跪在冰上,泪未干,却已举起手掌,狠狠划过掌心。
血涌出。
她嘶声喊:
“哥!你的名字是李辰!不是容器!是人!”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进识海。
郭箫辰身体剧震,双臂张开,仰天怒啸:
“此身既全,便不再分!”
吼声落,孤尘断剑轰然鸣动。
剑身裂纹中,浮现出古老篆文——“忘川”。
青焰暴涨,缠绕全身,黑影开始融入其躯。
每融入一分,郭箫辰就痛一分。
肌肉抽搐,血管暴起,左颊旧疤渗出细密血珠,混着黑线,顺着脸颊滑下。
他没叫。
只是死死咬着牙,任由那股冰冷而熟悉的悲怆灌满全身。
黑影彻底融入的刹那,天地一静。
晨光寸寸推进,紫雾节节后退。
郭箫辰缓缓转身,面向众人。
双目如常人,唯左颊旧疤边缘,一丝细若发丝的黑线一闪而逝,沉入皮下。
他轻声说:
“接下来的路,我可能……不再是我。”
语毕,袖中一缕黑发悄然滑出,如活物般缠上手腕,随即沉入血脉。
众人静默。
唯有地缝深处,铁链拖地之声越来越近。
“哗啦……哗啦……”
突然,天穹震动。
紫气翻涌,凝聚成人脸,正是上官清澈虚影,眉目含讥,嘴角微扬。
“你以为融合便是完整?”
声音如雷,滚过冰原。
“你越完整,越接近毁灭。”
话落,紫气炸裂,化作无数符文,钻入地缝。
刹那间,深渊巨口轰然扩张,寒气如潮喷涌。
铁链声更近了。
“哗啦……哗啦……”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步步爬上人间。
常丙辉挣扎着爬起,抹去嘴角血迹,冷笑一声:
“管他什么毁灭,老子的刀还在。”
他拾起半截断刀,横在胸前,像举着一面旗。
秦梦靠在断碑上,呼吸微弱,却仍伸手摸向袖中银针。
她没看天上的上官清澈,只盯着郭箫辰。
看着他左颊那道疤,看着他眼中尚未散去的沧桑。
她忽然笑了下,声音轻得像风:
“你说过……要给我生个女儿……”
郭箫辰没回头。
但他听见了。
他右手紧了紧掌中断剑,青焰微动。
王君寒扶着碑,咳出一口黑血,白发又添三分。
他盯着地缝,低声道:
“真正敌人,已在爬上来。”
郭姝爬到郭箫辰脚边,仰头看他,眼里全是泪:
“哥,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郭箫辰低头看她。
那一眼,极痛。
又极暖。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她头上。
没说话。
但郭姝知道,他在。
就在这一刻。
天边,第二缕晨光落下,照在孤尘断剑上。
剑身“忘川”古纹微闪,青焰收敛,归于平静。
郭箫辰缓缓抬头,望向天穹上的上官清澈。
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
“你说我越完整,越接近毁灭。”
他顿了顿,握紧断剑:
“那就让这毁灭,从你开始。”
上官清澈虚影冷笑,紫气翻涌,似有某种古老禁制正在苏醒。
地缝中,铁链声骤然加快。
“哗啦!哗啦!”
一只苍白的手,从深渊裂缝中伸出,五指扣住冰缘,缓缓往上攀爬。
那只手没有血色,指甲发黑,关节扭曲,却有力得惊人。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
然后,是一颗头。
长发湿漉,贴在脸上。
一张脸,缓缓抬了起来。
与郭箫辰一模一样。
只是那双眼,全黑无光,嘴角挂着诡异微笑。
它爬出深渊,站直身躯,披着破烂黑袍,身上缠满铁链,每走一步,链条拖地,发出刺耳声响。
它盯着郭箫辰,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欢迎回家,容器。”
郭箫辰没动。
只是看着它。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忽然笑了下。
笑得极冷。
“我不是容器。”
他举起断剑,青焰再燃:
“我是——李辰。”
话音落,他一步踏出,迎向那从深渊爬出的“自己”。
晨光与紫气对峙,冰原之上,两道身影即将碰撞。
地底,铁链声不绝。
天穹,上官清澈虚影凝视,嘴角笑意更深。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