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无风，却冷得能裂骨。
郭箫辰跪在祭坛中央，左膝压着一块碎裂的符碑，右脚悬空，踩在自己滴落的血泊边缘。他呼吸一次，天地一暗；再吸一口，识海翻腾。现实与幻境在他眼中交替闪现，像两股水流在颅内对冲。
他呼出一口气，白雾凝成霜，在眉睫上挂了一层薄冰。眼前是北疆废墟——龟裂的冰面如蛛网蔓延，九宫阵残存的八道光柱忽明忽暗，银光将熄未熄。黑雾从地缝钻出，紫气自北方压来，空中飘着焚符的焦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
他吸进一口气，世界塌陷。
火场重现。屋梁断裂，火星四溅，母亲抱着他缩在角落，怀里还搂着他襁褓中的妹妹。她嘴唇发青，声音微弱：“你本非生……只为镇死。”话音未落，面容扭曲，五官化作符文，双眼流出墨汁，口中重复：“容器归位……容器归位……”
血滴落地。
“啪。”
一滴黑血从他左臂裂缝中渗出，砸在冰上，溅起细小红点。就在血珠触地瞬间，幻境崩，现实归。
他看见秦梦扑了过来。
她膝盖在冰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手里捏着三根银针。针尖泛蓝，是浸过“牵魂露”的记命针，能刺入神识唤回迷失之人。
“箫辰！”她喊他名字，声音撕裂了喉咙，“听我说话！看着我！”
她伸手去抓他肩膀。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袍的刹那，他左眼猛然睁开。
竖瞳全开，血光如雾。
一股无形之力自他体内炸开，像是有东西在他血肉里翻身。冲击波将秦梦掀飞，她在空中喷出一口血，七窍同时渗出血丝，银针在半空熔成铁珠，叮叮当当落在冰面。
她摔在地上，背撞上断碑，闷哼一声，却没松手，仍仰头看他。
唇角带血，她笑了下。
“你说过……要给我生个女儿……”她声音轻得像风，“桃花开了，你还没带我去江南。”
她没闭眼。目光一直钉在他脸上。
他右眼还清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极痛。
血又滴。
“啪。”
他吸气。
幻境再临。
母亲的脸被符文吞噬，变成一张巨大的命轨图，无数金线缠绕其上，终点指向一具青铜棺。棺中躺着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闭着眼，手腕缠着黑发，胸口插着半截孤尘剑。
“你是替身。”那张脸说，“你是钥匙。你是祭品。”
“归位。”它重复，“归位。”
血再滴。
“啪。”
现实回归。
常丙辉冲上来了。
他左手握断刀，右手抹去嘴角血迹，眼睛赤红。寒泉刀已断，只剩一截刀柄，但他仍把它横在胸前，像举着一面旗。
“郭箫辰！”他吼得脖子青筋暴起，“你他妈给我醒过来！”
他一刀劈向缠绕郭箫辰心口的命纹锁链。冰气凝聚，刀锋凝出三寸寒芒。
“咔！”
刀落，锁链不动。反从表面钻出数十根倒刺，如毒蛇咬住刀身，猛地一绞。
刀断。
冲击波将他掀飞，后背狠狠撞上一座残碑。石碑轰然倒塌，砸在他腿上，骨头发出闷响。
他没叫疼。
撑地，再起。
嘴里全是血，他吐了一口，骂道：“南巷酒馆你还欠我三坛烧刀子！你死了谁还？！”
他又要冲。
王君寒抬手，拦住了他。
鬼神殿主站在三步之外，脸色灰败，双手结印，十指指尖渗血。他胸前贴着三张血符，符纸正缓缓燃烧，幽蓝火焰无声升腾。
“镇神符。”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以寿换息，三息为限。”
火燃至第一张符尾。
郭箫辰身体一僵，命纹蠕动减缓，黑发停止生长。
第二张符燃过半。
他左臂颤抖，竖瞳中的血光微微退散。
王君寒咳出一口黑血，白发瞬间多了三分，额角皱纹深如刀刻。
“够了。”常丙辉低吼，“别烧命了！”
王君寒不答。他盯着郭箫辰，眼神沉静如古井。
第三张符燃起。
火焰窜上心口，他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地。
就在最后一瞬，郭箫辰右眼眨了眨，像是清醒了一瞬。
王君寒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撑住。”
然后，力竭。
符火熄灭。他仰面倒下，气息微弱。
常丙辉扑过去扶他，手刚搭上肩，王君寒抬手制止。
“看她。”他气若游丝，指向郭姝。
郭姝跪在冰上，肩窝的伤还在流血。她爬了过去，一路拖出长长的血痕。她停在郭箫辰脚边，抬头看他。
他低头，右眼含泪，左眼血雾翻涌。
她举起手掌，狠狠划过掌心。
血涌出来。
她没写“兄妹”。
她闭上眼，催动“阴瞳术”。
双眼泛起幽绿微光，像坟地里的磷火。她将视线投向他左臂——那条深入骨中的暗金命纹。
她看穿了。
命纹不是烙印。不是诅咒。不是锁链。
它是**封印**。
而封印的核心，藏着两个字。
她瞳孔骤缩。
——李辰。
她的哥哥，不是什么容器，不是什么祭品。
他是**本体**。
是那个被埋进命轨、被抹去姓名、被当成钥匙使用的人。
是真正的——李辰。
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中那半截断剑上。
剑刃吸收鲜血，微微震颤。
她嘶声高喊：“哥！你的名字是李辰！不是容器！是人！”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进识海。
幻境崩塌。
母亲的脸碎了，符文溃散，火场化灰。那具棺中尸体睁眼，可就在它要开口时，郭箫辰的意识猛地抽回。
他右眼流泪。
左眼，竖瞳崩裂，血丝如网覆面。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是野兽被逼到绝境。
然后，他仰天怒啸。
“我名李辰——”
声音撕裂夜空，冰原震动。
“非祭，非奴，乃执剑之人！”
吼声落。
命纹寸寸爆裂。
暗金锁链从他皮肉中崩出，化作黑焰倒卷而回，缠上他的手臂，烧得皮肉滋滋作响。他没躲，没叫，只是死死握住掌中断剑。
剑身嗡鸣。
突然，轰然自燃。
幽青烈焰腾起，不烫，不热，却让空气扭曲。火光中，浮现四个古篆——
**忘川剑主**
青焰不灭，映在他脸上。
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极夜，斜斜照下，落在他左眼。
血污褪去。
旧竖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眉心直贯眼角的旧疤——无瞳无虹，却似藏尽沧桑。
他缓缓低头。
看掌中断剑，仍在燃烧。
青焰顺着剑身爬向他手腕，与黑发残留的痕迹交锋，发出细微的“嗤”声。黑发退散，缩回血脉深处。
他站了起来。
左膝离地，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
他站着，一动不动。
秦梦挣扎着爬起，靠在断碑上，喘息着看他。
常丙辉扶着王君寒，也抬起头。
王君寒脸色惨白，却笑了下。
“回来了？”他问。
郭箫辰没答。
他抬起手，摸了摸左眼那道新疤。
指尖落下时，地上一块护心镜残片微微反光。
镜中映出他的背影。
可就在那倒影里，他背后站着一道黑影。
那影子与他身形完全相同，穿着同样的衣袍，脸上带着同样的疤。它缓缓从虚空中凝实，抬起右手，轻轻搭上他右肩。
郭箫辰没动。
他似乎……感觉到了。
风止，雪停。
冰原寂静。
唯有深渊之下，传来沉重脚步声。
一步。
又一步。
似有人正踏着无形阶梯，一步步走上人间。
铁链拖地之声，隐隐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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