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从深渊裂缝里喷出来的时候,风雪停了。
不是渐渐停的,是像被一刀斩断。漫天雪花悬在半空,晶莹剔透,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也冻住了。祭坛四周,八道地脉光柱微弱地闪着,像是快熄的灯芯,忽明忽暗,映得冰面泛出惨白的光。
郭箫辰从裂缝中走出来。
赤脚,踩在结了血冰的地面上。左脚落下时,脚底被碎冰割开,血珠渗进冰层,绽开一朵红梅,又迅速凝住。他没停,也没低头看,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
断剑嵌在他掌心,只剩半截残刃,却与皮肉长在一起,银丝如血脉般蜿蜒,顺着小臂爬进袖口,随心跳微微搏动。那银丝不冷,也不热,像活的一样,在他体内游走。
他右眼睁着,清明如星,映着祭坛残火、冰屑、还有远处几道凝滞的身影。
左眼闭着。血瞳散了,眼皮下只有一道竖立的红痕,像是刚愈合的伤口。
他一步步走,脚步很轻,却震得冰面细裂,蛛网般蔓延。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祭坛中央,那具青铜棺静静躺着,棺盖微启。里面空无一物,唯有角落垂下一缕黑发,乌黑如墨,发根处泛着极淡的银光,像是吸饱了月华。
郭箫辰在棺前站定。
他低头看那缕发。
呼吸忽然停了。
指尖抬起,轻轻碰了上去。
触感熟悉得让他心口一抽——和十八年前油灯下,母亲攥着他手时,那一缕缠在玉佩里的发,一模一样。
记忆猛地撞进来。
昏黄的油灯,墙影摇晃。母亲枯瘦的手抓着他小小的手掌,声音轻得像要断气:“活下去……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不让人再哭。”
她摘下发髻上的黑发,用红线仔细缠好,塞进一块玉佩里,放进他怀里。
“辰儿,这是娘留给你的……若有一日你找不到自己,就靠它回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叫李辰。
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将那缕黑发拾起,一圈圈缠在指间。发丝冰凉,却烫得他眼眶发酸。
“娘……”他低声说,声音沙哑,“是你吗?”
没人回答。
风没动,雪没落,连心跳声都像被冻住了。
突然,夜辰从阴影里走出来。
黑袍猎猎,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得像九幽谷底的寒潭。
他站在郭箫辰三步之外,目光扫过那缕黑发,又落在他嵌剑的掌心。
“你以为这发是为你母所留?”他开口,声音像刀锋刮过冰面,“不。它是为你而生。”
郭箫辰猛地抬头。
夜辰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本名李辰,是初代剑主与皇后楚玖之子。十八年前,黑渊暴动,唯有李氏血脉可镇。但皇后不愿亲子赴死,求我救你。”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跪在冰上的郭姝。
“我以郭家刚诞女婴调包,将你藏于九幽谷,改名郭箫辰。而她——才是真正的郭家孤女。”
手指一抬,指向郭姝。
“她的血脉,与忘川剑共鸣,本该是剑主。可你,才是那个注定被献祭的人。”
冰面炸裂。
不是声音,是人心。
秦梦第一个冲上来,不顾地上血冰,扑到郭箫辰身前,一把抓住他那只嵌着断剑的手。
掌心血污沾上她衣袖,她不管。
“我不在乎你是谁!”她声音发抖,眼里全是泪,“你是我夫 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愿意用命换命的人!”
她抬头看他,鼻尖几乎贴上他胸口:“名字能改,血能换,可这些年的生死相随,骗不了人!你在慈云庵外背我走过十里雪路,你为我挡下七枚毒针,你答应过带我去忘川种药……这些,都是你!”
郭箫辰低头看她,右眼映着她泪光,像碎了的星。
他想说话,喉咙却堵得生疼。
郭姝已经跪倒。
额头重重磕在冰上,发出闷响。她不管,再磕一下,额角裂开,血顺着鼻梁流下。
“哥……”她哭得声音破碎,“我不需要什么血脉……我只知道,是你在慈云庵外接我回家,是你为我杀尽仇人,是你抱着我哭着说‘妹妹,我回来了’……你是我哥,永远都是!”
她抬起满是血泪的脸:“我不要什么剑主之位……我只要你活着……你答应过带我回家的……你说话算话的……”
她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冰缝,指甲崩裂,血混着泪滴在冰上。
常丙辉怒吼一声,寒泉刀出鞘,刀锋直指夜辰。
“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他双眼通红,脖子青筋暴起,“拿兄弟当棋子,拿情义当筹码?!若非你隐瞒,何至于让郭箫辰一次次赴死?!他在安王府挨那一刀,是谁替他熬药守夜?他在地牢被铁链穿肩,是谁陪他一起流血?你说天下苍生,可你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当这个祭品吗!”
夜辰不动。
风吹起他黑袍一角,露出腰间一枚褪色的布符——那是郭箫辰幼年亲手缝的护身符,早已破旧,却被他一直戴着。
“若不说破,天下将亡。”夜辰声音依旧冷,“黑渊一旦失控,万魂出世,黎民涂炭。你告诉我,该救哪一个?”
常丙辉咬牙,刀尖微颤。
王君寒缓缓睁开眼。
他盘坐在地,脸色灰败,眉心符文已转为惨白,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他说的……是真的。”他声音轻得像风,“《葬魂谷天机录》有载:‘唯有李氏之子,纯阳承阴,能镇黑渊。’”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尖燃起一缕幽蓝火焰。
火焰飘起,映出一段虚影——泛黄的竹简,字迹斑驳:
**“李氏之子,生而承劫,命为锁,魂为钥,镇黑渊三百载,血尽方休。”**
火焰熄灭。
王君寒咳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
“郭箫辰……你生来,就是祭品。”
冰面静得可怕。
郭箫辰低头,看自己掌心。
断剑嵌在肉里,银丝与血脉相连,每一次心跳,都传来细微的痛。那痛真实得让他清醒。
他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像锈铁摩擦。
“所以……”他声音低下去,“我这一生,斩敌、救人、护妹、娶妻……都是为了走到今天,躺进那口棺材?”
他抬头,右眼映着八道地脉微光,亮得惊人。
“师尊。”他看着夜辰,“若命由天定,我今日便斩了这天命。”
他举起断剑。
掌心血纹炸裂,银光自剑尖迸发,如利箭直冲天际。
轰——!
九宫剑阵全亮!
八方地脉轰鸣震动,光柱冲霄而起,刺破云层。银光如瀑,洗尽风雪,照得北疆如白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柄断剑,和持剑之人。
常丙辉仰头,看得眼眶发热。
秦梦紧紧握住郭箫辰的手,指尖发烫。
郭姝跪着,泪流满面,却笑了。
夜辰闭上眼,黑袍翻飞,像一只即将远去的夜鸟。
郭箫辰迈步。
踏出深渊边缘。
每一步,都在冰上留下血印。脚底伤口未愈,又被碎冰割开,血顺着脚踝流下,浸透裤管。
胸前护心镜忽地一颤。
镜面上,“归”字清晰可见。
突然,裂开一道细纹。
再裂。
“归”字碎成三片,随风飘散,落入深渊。
北方,紫气翻涌。
如怒龙腾空,撕开云层。一道残魂嘶吼穿透虚空,扭曲而怨毒:
“李辰!你逃不脱宿命!你生为锁,死为钥,终究要归于黑渊!”
是上官清澈的声音。
郭箫辰脚步未停。
他抬头,望向北方紫气,右眼清明如刀。
“我不是李辰,也不是郭箫辰。”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钉进冰层,钉进人心。
“我是,执剑之人。”
风止。
光敛。
九宫剑阵在天穹隐隐流转,如一张巨大的网,等待最终一战。
祭坛归寂。
众人望着他背影,无人敢言。
忽然,空棺中那缕黑发无风自动。
像活物般蜿蜒爬出棺角,滑过冰面,悄无声息。
它游过血迹,绕过碎冰,轻轻缠上郭箫辰手腕,隐入衣袖之内。
郭箫辰似有所觉,脚步微顿,低头一瞥。
衣袖垂落,遮住手腕。
他皱了皱眉,却未察觉异样。
黑发沉入血脉,银丝微闪,随即隐没。
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照在祭坛上,照在断剑上,照在他染血的背影上。
风起了。
吹动他残破的衣角。
也吹动九宫剑阵的最后一道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