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没有底。
只有风,贴着骨头刮,像钝刀在肉里来回拉。铁链勒进皮肉,嵌进骨缝,每一次拖拽都带出淋漓血雨。郭箫辰的身体早就不属于自己,四肢百骸被扯开,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会断。他感觉不到痛了,痛到了尽头,反而成了另一种麻木,一种沉入水底的安静。
意识在坠落中碎成片。
最后的画面是祭坛上的雪,是秦梦抬手想抓却落空的动作,是郭姝哭喊时扭曲的脸,是常丙辉青筋暴起的手臂,是王君寒微微颔首的侧影。那些画面像被风吹散的纸灰,一片一片,飘着飘着,就没了。
心跳还在。
可那不是心在跳。
是金属在震,是剑在鸣。孤尘断剑插在他胸口,剑尖穿过胸膛,从背后透出一截,早已不是完整的剑,只剩半截残刃,却与断裂的心脉连在一起,像一根烧红的铁丝,贯穿五脏六腑。
每跳一次,烧一段记忆。
——油灯下,母亲的手冰凉,攥着他小小的掌心,声音轻得像要断气:“活下去……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不让人再哭。”
火起,灯灭,人倒。
——慈云庵后院,秦梦坐在石阶上捣药,银针在日光下闪了一下,她抬头看他,笑了:“你这伤,得七天才能好,别乱动。”
药香未散,人已不见。
——郭姝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腰,脸埋在他胸前,抽抽搭搭:“哥……我好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声音还在耳边,可她站在祭坛上,离他越来越远。\
——夜辰站在九幽谷口,黑袍猎猎,只说一句:“去吧,剑在人在。”
他转身,再没回头。
火,全是火。
记忆在烧,烧成灰,飘进黑暗。
他想喊,喊不出来。想哭,眼睛干涩得裂开。想抓住什么,手早已被铁链锁死。
他不是在坠落。
他是在被遗忘。
忽然,一切静了。
风停了。铁链不再拖拽。身体重重砸进某种柔软又黏腻的东西里,像落入血池。
他睁眼。
头顶没有天,没有光,只有厚重的岩顶,上面刻满符文,暗红如凝固的血。四周是池水,通红如血,却平静如镜。他半身浸在其中,血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水面,涟漪荡开。
水如镜面。
映出他的脸。
左眼角,一道竖立的血线,紫光隐隐。右眼,漆黑如墨,却有一丝清明未散。脸上全是血污,分不清哪是别人的,哪是自己的。
水波晃动。
倒影变了。
一个黑衣人站在他身后,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两口枯井,吸走所有光。
“你烧的不是记忆。”黑衣人的声音响起,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像锈铁在摩擦,“是你不愿面对的罪。”
郭箫辰没回头。他知道是谁。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我是你该成为的人。”黑衣人缓缓走近,每一步,水面都不起涟漪,“我是三百年前,亲手斩断自己命脉,将魂魄钉在这深渊,只为锁住黑渊剑的初代剑主。”
郭箫辰闭眼。
“我不信。”
“信不信不重要。”黑衣人站定,就站在他身后,近得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拂过后颈,“重要的是,你做了和我一样的事——以身为锁,镇压怨魂。可你比我狠,你杀得更多,烧得更绝。”
水面倒影开始扭曲。
画面浮现:城楼之上,万人跪拜,火光冲天。他站在最高处,手握孤尘剑,脚下尸山血海。妇孺哭喊,孩子扑向母亲尸体,他面无表情,抬剑,一斩而下。血溅三尺,无人再敢抬头。
“你记得吗?”黑衣人问。
郭箫辰喉咙发紧。
“你登基称帝,百官俯首,龙袍加身,却整夜整夜坐在空殿里,听风声。”黑衣人继续说,“你杀了该杀的,也杀了不该杀的。你说向善,可你的善,是用恶铺出来的路。”
水面再变:他焚庙灭族,火中有人抱着婴儿冲出,他一剑穿心。那孩子临死前睁着眼,没有恨,只有不解。
“你说你要洗乾坤。”黑衣人冷笑,“可你洗掉的,是天下,还是你心里那点干净?”
郭箫辰猛地低头,盯着水面。
倒影中,他右眼的清明在动摇。
“若我真是你……”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这天下,不过又一场轮回?”
“是轮回。”黑衣人伸出手,缓缓覆上他肩膀,“但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走完。合体吧,共掌忘川。你不必再背负这些罪,我来替你承担。你我皆可解脱。”
那只手很冷。
冷得像铁。
可郭箫辰却觉得烫。
烫得他想躲,却又挪不开。
他闭上眼。
忽然,一声极轻的呢喃,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别丢下我……”
他一颤。
是秦梦的声音。
祭坛上,风雪再起。
秦梦突然捂住心口,整个人跪倒在地,银针从指间滑落,叮当一声砸在冰上。她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发紫,呼吸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夫君……”她低声唤,声音颤抖,“你在哪……”
没人应她。
她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手指抠进冰缝,指甲崩裂,渗出血来。她不管,只是死死盯着深渊裂缝,仿佛能透过黑暗看到他。
“你说过……要带我回忘川种药的……”她咬着牙,眼泪滚下来,“你骗我……”
她猛地抬头,对着深渊嘶喊:“郭箫辰!你给我回来!”
声音在风雪中撕裂,没人听见。
可她知道,他听得见。
郭姝双膝砸进冰层,膝盖骨几乎碎裂。她死死盯着裂缝,双眼泛起一层诡异的青灰色——阴瞳术全开。
她看到了。
血池。
郭箫辰半身浸在血水中,黑衣人站在他身后,手覆在他肩上。她看不清细节,但那种压迫感,像山一样压在她心上。
“哥!”她吼,声音劈了,“醒过来!那是假的!不是你!”
她拼命催动阴瞳,视野越来越清晰,可代价是双眼开始渗血,一滴一滴,落在冰上,化开成黑点。
“你是我哥……你是郭箫辰……不是什么剑主……不是什么容器……”她声音发抖,却还在喊,“你答应过带我回家的……你说话算话的……”
血越流越多,视线开始模糊。
可她不肯闭眼。
“哥……求你……回来……”
她突然伸手,一把抓起地上孤尘断剑的残片,割向自己手腕。鲜血喷出,她不管,任由血滴落进裂缝。
“我用血唤你……我用命换你……你听见没有!”
常丙辉猛地拔出寒泉刀,刀锋凝霜,寒气四溢。他盯着深渊,眼眶发红。
“活着,我们就接你回来!”他怒吼,一刀斩向虚空。
刀光如练,劈开风雪,撞上封印结界,炸成无数冰晶,四散飞溅。
他不管,再斩!
一刀!两刀!三刀!
刀刃崩口,虎口裂开,血顺着刀柄流下,他不管。
“郭箫辰!你给我听着!”他吼得脖子青筋暴起,“兄弟在,江湖就在!你敢死在这儿,我下去抽你魂出来揍!”
王君寒盘坐不动,十指结印,眉心符文由黑转灰,再转白,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他嘴角不断溢血,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可他还在念。
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清晰。
“剑主未亡,魂灯不熄……持剑者在,天地有道……”
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尖燃起一缕幽蓝火焰,轻轻点在自己眉心。
火焰一跳,他整个人剧烈一晃,差点栽倒。
可那火没灭。
它飘向深渊,像一盏小小的灯笼,缓缓坠落。
血池中,郭箫辰猛然睁眼。
右眼,清明如初。
左眼,紫光翻涌,却不再占据上风。
他看着水面倒影。
黑衣人还在,手还覆在他肩上。
“合体吧。”黑衣人声音柔和了些,竟带了一丝疲惫,“你累了,我也累了。三百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刻。你我本为一体,何必挣扎?”
郭箫辰没说话。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孤尘断剑插在那里,剑身裂纹蔓延,可那裂纹中,竟有一丝银丝在缓缓游动,像心跳,像血脉。
他忽然笑了。
很轻,像是自嘲。
然后,他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炸开。
他逆行《毒源经》。
不是为杀人,不是为解毒。
是为焚心。
毒血逆冲经脉,如烈火燎原,烧断那根连接断剑与心脉的银丝。每一寸经络都在烧,每一寸骨头都在响,疼得他几乎昏厥。
可他撑着。
他盯着水面,盯着黑衣人。
“我不承你命。”他声音低,却一字一顿。
黑衣人眼神一凝。
“但我承你痛。”
他猛地抬头,右眼如星,左眼血瞳在剧痛中崩解。
“你杀过的人,我背了。你烧过的庙,我记了。你锁住的怨,我扛了。”他声音渐高,“可我不是你。我是郭箫辰。”
他伸手,握住插在胸口的断剑。
一寸一寸,往外拔。
剑刃与血肉分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黑烟从伤口涌出,那是被净化的怨念,是初代剑主三百年的执念,是深渊最深处的不甘。
断剑离体。
他握在手中。
剑身裂痕更深,可那银丝,竟顺着剑脊,缓缓流入他掌心,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
剑不再是剑。
是他心。
剑鸣响起。
不是一声。
是千声万声,如龙吟,如雷震,如天地初开的第一道裂响。
血池干涸,岩壁符文逐一亮起,铁链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要断。
郭箫辰站起。
赤足踩在干涸的池底,血迹斑斑。
他低头看剑,轻抚裂痕。
“你也不是剑,是我心。”
他缓缓抬头,望向深渊上方。
那里,是封印,是结界,是八道地脉光柱的起点。
他举起断剑,指向天穹。
银光自剑尖迸发,如利箭,直冲祭坛。
祭坛上,风雪骤停。
护心镜最后一片残片在空中飘舞,忽地一颤,与其他碎片遥相呼应。
碎片自行移动,在空中拼合。
显出一个字——“归”。
银光一闪,字成。
随即,封印剧烈震动,八道地脉光柱微弱闪动,似有回应。
镜光熄灭前,最后映出深渊底部景象:
血池深处,另一具棺椁静静悬浮,与之前那具一模一样,青铜所铸,棺底刻着“李”字,其上覆盖“上官”二字。
棺盖微启。
内中空无一物。
唯有一缕黑发,缠在棺角,随水流轻轻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