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起了。
不是那种撕皮裂肉的北境寒风,而是从地底裂缝里钻出来的阴风,带着腐骨的腥气,贴着冰面爬行,卷起灰雪,在空中打旋。雪片一碰那风就变了颜色,落地即化成黑水,渗进裂痕深处,像无数条细小的蛇在啃噬大地的筋骨。
祭坛还在。
银光残存,八道地脉光柱虽已隐去大半,但阵眼中央的纹路仍在微微发亮,像是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不肯散。
郭箫辰跪在那儿。
左眼角那块布早已被血浸透,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右眼睁着,盯着脚下的裂痕。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往上顶,不是力量,是意志——冰冷、饥饿、不带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发抖。
孤尘断剑插在他身前,剑身裂纹蔓延,像是活物在腐烂。
秦梦站在三步之外,银针夹在指间,针尾微微晃动,映着残光。她看着郭箫辰的脸,看着他左眼角那道血线缓缓睁开,紫光与银光在瞳中交织,像两股洪流对撞。她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常丙辉握紧了插在冰里的刀,刀身凝了一层霜,寒泉自刃下涌出,在脚边结成一道弧形冰墙。他没看地底,只盯着郭箫辰的背影。那个背影太静了,静得不像活人。
王君寒盘坐在北位,十指结印,眉心浮着一道淡青色的符文。他闭着眼,可眼皮在跳。他知道地底是什么——三百年前被封进忘川黑渊的守剑军,全族血祭,魂不得散。他们不是鬼,是怨。
房子渊站在西边,药箱合拢,袖中却滑出一缕灰烟,无声绕脚三圈,渗入冰层。他没说话,但眼神死死锁住东侧裂缝——那里,铁链拖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万清风啐了口唾沫,赤焰刀终于出鞘半尺,火光一跳,烧得雪花未落即焦。他低骂:“这味儿……跟死人肚肠烂透了一样。”
话音刚落。
“轰——!”
一声巨响,冰层炸开!
不是裂,是炸。整片祭坛猛地一震,众人几乎站不稳。碎冰如刀飞射,常丙辉抬臂格挡,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他连擦都没擦,刀锋一转,直指破口。
黑雾喷涌而出。浓得化不开,带着腐肉与铁锈混合的腥臭,扑面而来。有人干呕,有人后退,唯有郭箫辰站着没动。
雾中,一柄剑缓缓升起。
高,大,狰狞。
剑身高过三丈,通体漆黑,表面布满扭曲纹路,像是用无数人骨碾碎后熔铸而成。剑脊缠着数十条粗如儿臂的铁链,每一条都锈迹斑斑,末端消失在深渊之下。剑身中央,两个字刻得极深,边缘泛着暗红光泽——忘川。
不是题写,是用血写的。
郭姝扑跪上前,紧紧抱住郭箫辰的手臂,手指掐进他臂肉,声音破碎:“哥!我们不要天下,不要剑主,不要报仇……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眼泪滚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颤。
“你说过要带我走……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
郭箫辰低头看她。右眼微动,像是有波澜掠过,但他没说话。
秦梦想冲上去,却被常丙辉轻轻拦住。
“让他听她说完。”
郭姝的指甲陷进他皮肉里,声音发抖:“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说话去?我找谁哭去?我找谁……当哥哥?”
郭箫辰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然后,他缓缓抬头,望向王君寒。
王君寒盘坐不动,十指结印,眉心符文由青转黑,嘴角鲜血不断溢出。他低声诵咒,以自身十年阳寿为引,召“阴符显影”。
地面裂开。
一道幽光升起。
幻象浮现:
一座祠堂,雪夜。
黑袍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入,放在郭家牌位前。牌位上写着“郭氏一脉”,香炉冷灰。
镜头拉近,婴儿睁眼——瞳中无光,唯有一道血线自上而下,贯穿左眼。
画面再转:
地底深处,三百具披甲者自刎,血流入阵,孩童被抛入深渊,哀嚎不绝。
最后定格:婴儿被放入青铜棺,棺底刻着“李”字,其上覆盖“上官”二字。
王君寒咳出一口血,声音虚弱却坚定:
“你非天生,乃人造。但你活着,便是真。”
郭箫辰猛然抱头,闷哼一声,意识坠入识海。
识海中,冰原化作血海,尸山堆积,恶臭冲天。
黑衣虚影立于最高处,冷笑:“你本就是为死而生。开门,或被门吞噬,没有第三条路。”
他抬手,无数记忆碎片闪现:
——郭箫辰持剑立于城楼,脚下尸横遍野,万人跪拜,称他“神主”。\
——他焚庙灭族,火光冲天,妇孺哭喊,他面无表情。\
——他登基称帝,龙袍加身,百官俯首,唯余孤寂。
“你比我更像我。”黑衣虚影轻笑。
郭箫辰踉跄后退,怒吼:“我不是你!”
“那你是什么?”虚影逼近,“一个容器?一个钥匙?一个被造出来替别人赴死的影子?”
郭箫辰喘着粗气,七窍渗血。
现实世界,秦梦见他面容扭曲,知其识海将溃。她咬破指尖,以血染银针,疾点其眉心“神庭穴”,同时低喝:
“记住你是谁!”
针落刹那,识海轰然一震。
血海退去。
尸山崩塌。
记忆碎片闪现:
茅屋漏雨,油灯将熄。
母亲奄奄一息,紧握他幼小的手,声音微弱:
“活下去……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不让人再哭。”
那一刻,黑衣虚影的身影出现一丝动摇。
郭箫辰缓缓抬头。
右眼恢复清明,左眼血瞳仍在挣扎,紫光忽明忽暗。
他环视众人:
郭姝满脸泪痕,秦梦银针未收,常丙辉刀锋凝霜,王君寒气息微弱。
他忽然低语,声如寒刃:
“我若开门,谁来关门?”
无人应答。
风雪骤静。
秦梦嘴唇颤抖:“我们可以一起……”
“不可以。”郭箫辰打断她,声音平静,“门一旦开,恶便永存。必须有人留在门外。”
常丙辉怒吼:“那也不该是你!”
王君寒闭目,声音沙哑:“唯有持钥者,能锁门。”
郭箫辰缓缓站起。
右眼如星,左眼紫光渐隐。
他望向孤尘断剑,轻声道:
“我不做钥匙。”
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
“我做锁。”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空中画下古篆“封”字诀。
血字燃起银焰,照彻冰原。
地底铁链剧烈震颤,竟主动挣脱黑渊剑,如巨蟒般腾空而起,直扑郭箫辰。
“不——!”郭姝哭喊着扑过去。
常丙辉一把将她抱住,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扛住她挣扎的力道。
秦梦银针落地,双手掩面,肩膀剧烈抖动。
铁链缠上郭箫辰四肢百骸,深入皮肉,勒进骨头。剧痛使他几欲昏厥,但他始终挺立。
他拔起孤尘断剑,转身插于祭坛中心冰心石上。
剑落刹那——
银光炸裂!
八道地脉光柱逆冲而上,与血字共鸣,形成巨大封印结界,如穹顶般笼罩深渊。
铁链收紧,将他缓缓拖向裂缝。
他最后看了众人一眼。
郭姝哭喊扑来,被常丙辉死死抱住。
秦梦抬起头,泪水模糊视线,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王君寒微微颔首,嘴角竟有一丝释然。
郭箫辰嘴角微扬。
那笑很轻,像是雪落在掌心。
他纵身跃入深渊。
风雪骤停。
护心镜最后一片残片悬浮半空,映出深渊景象:
郭箫辰坠落中,黑衣虚影悄然浮现,立于其身后,静静凝望。
虚影嘴角缓缓上扬,轻语:
“终于……对了。”
镜片碎裂,银光熄灭。
风雪渐停。
祭坛归寂。
只余孤尘断剑插于冰心,剑身裂纹中,一丝银丝缓缓游动,如心跳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