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斜斜地照在北疆冰原上。
不是暖的。光落在雪地上,泛出一种诡异的银红色,像血混进了霜,又冻成了薄片。祭坛四周,八道地脉光柱还在闪,明灭之间,映得人影忽长忽短,仿佛随时会被吞进地底。九宫剑阵悬在天穹之上,无声无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不是风带来的重量,是命。
郭箫辰站在阵眼中央。
赤脚,踩在结了血冰的地面上。脚底伤口早该结痂,可每走一步,碎冰就割开新口,血顺着脚踝往下淌,浸透裤管,又凝成暗红的冰珠。他没低头看,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断剑嵌在掌心,只剩半截残刃,银丝如活物般顺着小臂爬进袖口,随心跳一跳一跳地搏动。每一次跳动,左眼角那道竖立的旧疤就突突发烫,像是有根针在皮下钻。
他闭了闭眼。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沙哑、阴冷,不像是从外面来的,倒像是从他自己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钥匙已现……何必挣扎。”
郭箫辰猛地睁眼,右眼清明如星,映着天光与剑阵;左眼却蒙着一层银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占了半边神识。
他咬牙,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晃了一下,单膝跪地。
“哥!”\
郭姝冲上前一步,却被一股阴寒气劲猛地推开,踉跄后退,手肘撞在冰棱上,划开一道血口。
秦梦一把扶住她,脸色发白。
“别靠近他。”夜辰站在三丈外,黑袍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得像冰潭深处,“他的识海正在崩解。再进一步,你会被拉进去,魂飞魄散。”
常丙辉握紧寒泉刀,指节发白:“那就动手!封他经脉,镇他神识!总不能看着他变成黑渊的傀儡!”
王君寒盘坐在地,眉心燃起一缕幽蓝火焰,阴瞳术悄然开启。他盯着郭箫辰,瞳孔骤缩。
“不对……”他声音极轻,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是崩解。是争夺。”
众人屏息。
王君寒缓缓抬手,指尖指向郭箫辰左眼:“有人在里面。不是幻象,不是残魂……是另一个‘他’。正在撕他的记忆,吞他的意志。”
话音未落,郭箫辰突然仰头,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上青筋暴起。断剑在他掌心剧烈震颤,银丝如蛇般在皮下游走,左眼角那道疤裂开一丝细缝,渗出一缕黑血。
“滚出去!”他嘶吼,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命……”
可下一瞬,他的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一个陌生的笑。
“你的命?”那个声音又来了,低沉、讥诮,“你生来就是容器。李氏之子,命为锁,魂为钥。我才是本源,你不过是一段残魂拼凑的假身。”
郭箫辰猛地抽搐,右眼瞬间恢复清明,痛苦地望向秦梦,嘴唇颤抖:“梦……快走……我会杀了你们……”
秦梦没动。
她一步步走上前,雪地上的血印都被她踩过。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她用自己心头血淬炼的“牵魂针”。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郭箫辰眼神一颤。
秦梦将银针抵在自己心口,猛然刺下。
“噗”一声轻响,鲜血瞬间染红前襟。她没叫,只是咬着牙,把针拔出来,血顺着针尖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红花。
“十年前,慈云庵外,你背着我走了十里雪路。”她抬头看他,眼里全是泪,“我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说,‘因为你叫秦梦,而我,想让你活着做梦。’”
风没动。
可郭箫辰的身体却猛地一震。
记忆像潮水一样撞进来。
暴雪封山,天地一片白。少年郭箫辰背着昏迷的少女,在风雪中一步一步往前挪。他脚步踉跄,唇色发紫,背上的人轻得像片叶子,可他却觉得重如千钧。
“我带你回家。”他喘着气,笑着说,“别怕,我在。”
那时她微微睁眼,睫毛上挂着霜,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低头看她,雪落在他脸上,化成水,混着汗,流进嘴角。
“因为你叫秦梦。”他声音沙哑,“而我,想让你活着做梦。”
风雪中一句话,像烛火,烧穿了十年光阴。
郭箫辰右眼的银雾剧烈波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他猛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断剑在他掌心震得嗡鸣不止。
“闭嘴!”那个陌生的声音怒吼,“这些都不是你!你是祭品!是锁!是死物!”
“我不是!”郭箫辰嘶吼,猛地抬头,右眼清明如刀,“我是郭箫辰!我娶秦梦为妻,我护郭姝回家,我与常丙辉共饮烈酒,我敬夜辰为师,我认秦昊为兄!这些事,你抹不掉!杀不死!”
他举起断剑,狠狠划开胸膛。
血喷出来,洒在冰面上,顺着地脉纹路流入阵基。八道光柱轰然一震,银光暴涨,如瀑布冲天而起,硬生生将他周身那层黑雾逼退数尺。
常丙辉看得眼眶发热,猛地引寒泉自掌心涌出,灌入阵基。冰流奔腾如龙,顺着符文蜿蜒而上,与银光交汇。
王君寒咬破指尖,焚寿燃符,三道血符飞入空中,化作三道灵影,一守前心,一护后背,一镇头顶。
郭姝跪在冰上,咬破手腕,以血在冰面绘制“兄妹”咒印。血与泪混在一起,她低声泣语:“哥,我等你回来……这一次,换我接你回家。”
剑阵银光暴涨,郭箫辰缓缓站起。
他低头看胸前伤口,又望向秦梦染血的银针,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不是祭品……我是执剑之人。”
众人松了一口气。
常丙辉咧嘴一笑,刚要说话,却见夜辰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死死盯着天穹。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紫气翻涌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座古钟虚影悬于其上,钟身刻着两个大字:**献祭**。
钟摆缓缓移动,指向“三刻”。
夜辰沉声道:“‘献祭之钟’显形。若持钥者不主动归棺,黑渊将自行吞噬天地灵气,山河逆流,万灵涂炭。”
常丙辉脸色一变:“那就逼他进去!现在!”
王君寒摇头:“不可。强行镇压,只会加速反噬。他若在神识未稳时被锁入棺中,肉身将彻底被黑渊掌控,成为开启深渊的钥匙。”
“那怎么办?等他被那个东西吃干净?”常丙辉怒吼。
“等他醒来。”秦梦轻声说,指尖抚过胸前的血迹,“只要他还记得我们,他就不会丢下我们。”
郭箫辰站在阵眼,呼吸渐渐平稳。
他右眼清明,左眼银雾未散。他低头看自己掌心,断剑与血肉相连,每一次心跳,都传来细微的痛。那痛真实得让他清醒。
他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像锈铁摩擦。
“所以……”他低声说,“我这一生,斩敌、救人、护妹、娶妻……都是为了走到今天,躺进那口棺材?”
没人回答。
他抬头,望向北方紫气翻涌之处,右眼亮得惊人。
“师尊。”他看着夜辰,“若命由天定,我今日便斩了这天命。”
夜辰没说话。
风起了,吹动他黑袍一角,露出腰间一枚褪色的布符——那是郭箫辰幼年亲手缝的护身符,早已破旧,却被他一直戴着。
郭箫辰似有所觉,目光微动,却未多言。
他缓缓转身,望向秦梦。
两人对视。
没有说话。
可秦梦懂。她一直懂。
她轻轻点头,指尖还攥着那根染血的银针。
郭箫辰又看向郭姝。
妹妹跪在冰上,满脸泪痕,却朝他笑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怯生生地喊了声:“哥。”
他喉头一哽,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常丙辉走上前,将寒泉刀插在冰上,抱拳:“兄弟,我陪你。”
王君寒缓缓起身,眉心幽火未熄:“生者行侠,死者护道。我守你身后。”
夜辰立于风中,黑袍猎猎,终未开口。
就在这时——
“咚——”
一声钟响,自天边悠悠传来。
无形声波掠过冰原,震得地面龟裂,九宫剑阵微微震颤。
第一响。
三刻将至。
所有人神色一凛。
护心镜残片静静躺在祭坛边缘,忽地映出郭箫辰背后的景象——
原本垂落的黑发,竟悄然结成粗大锁链的形状,随呼吸一张一缩,如同待收拢的棺椁。那锁链由发丝缠绕而成,却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隐隐与地底铁链共鸣。
郭箫辰似有所觉,缓缓抬手,摸了摸后颈。
那里,有一丝极细的拉扯感,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缠住了。
他没回头。
只是静静地望着北方,轻声道:
“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