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
天地间只剩下战鼓声。
一声,又一声,从北面压来,像钉子,一颗颗敲进人的骨头里。黑甲军的铁蹄踏在冻土上,整齐划一,每一步都震得地缝微微开裂。三百铁卫列阵推进,盾如墙,刀如林,阴气缠绕兵刃,寒光刺眼。
祭坛中央,银光与紫气交织成漩涡,悬于天穹,缓缓转动,像一只巨大的眼,冷冷俯视人间。
郭箫辰站在漩涡之下,断剑斜指地面,剑尖银芒吞吐,映着他半边脸。右眼清明,左眼角那道血线若隐若现,像一道未愈的伤疤,又像一条随时会睁开的竖瞳。
他没动。
可体内却像有两股潮水在撞。一股是银流,从脚底涌泉穴直冲识海,带着孤尘剑残片的共鸣;一股是紫流,自左眼深处蔓延,无声无息,渗入骨髓。
黑衣虚影在他识海盘坐,嘴角微扬。
“你听见了吗?”那声音低得像耳语,“那不是鼓声……是哭声。”
郭箫辰咬牙,喉结滚动。
眼前景象忽然变了。
不再是冰原,不是祭坛,而是一片雪原村落。屋舍倒塌,火光未熄。无数百姓跪在雪地里,抱头哀嚎。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小脸冻得发青,嘴里却还在喊:“娘,我怕……”老人额头磕出血,一下下撞着地面:“大人开恩!我孙儿才三岁!求您放过他!”
画面再转——郭箫辰自己,身穿玄袍,立于高台之上,手持完整孤尘剑,剑尖滴血。他面无表情,抬手一挥,剑落。
血雨倾盆。
那是他杀的第十七个村庄。
“你若不归位,清魂无主。”上官清澈的声音从高台传来,平静得不像人声,“北疆地脉将崩,九城陷落,百万人葬身雪窟。”
郭箫辰手指一抖,断剑嗡鸣。
秦梦站在三步之外,掌心三十六根银针排开,寒光点点。她没上前,也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在挣扎。
她更知道,一旦他心软,哪怕只是一瞬,就会被那股紫气彻底吞噬。
常丙辉横冰刃于前,目光死死锁住上官清澈。他想冲,可脚底像生了根。他知道,此刻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让郭箫辰陷入反噬。
王君寒盘坐于地,指尖血符未干,十指仍在结印。他脸色惨白,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强行压制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
“撑住……”他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别听他的……那不是未来,是蛊。”
可蛊,早已种下。
郭箫辰闭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想甩开那些画面,可那孩子的脸,那老人的眼,那血雨中的哭声,全都钻进脑子里,缠住他的魂。
他不是没杀过人。
他杀的都是该死的。
安王、黑骑统领、毒坊主事……这些人死时,他心如止水。
可这些百姓……他们没罪。
他们只是活着。
“若太平需以无辜之血祭……”他睁眼,声音沙哑,“那这太平,本就是罪。”
话音落,他猛地抬头,断剑高举,引动银光如瀑灌顶!
轰——!
天地剧震。
九道剑痕自地裂中亮起,呈九宫布局,如星连珠,与空中银光呼应。整片冰原颤抖,地缝加深,蛛网般蔓延至远方。
他以剑为引,逆斩紫气巨柱!
银光炸裂,紫气震荡,空中百姓幻象扭曲溃散,化作灰烟。
郭箫辰单膝跪地,喘息如雷,可头颅依旧高昂,嘶吼如兽:“我郭箫辰,宁堕地狱,不负本心!”
声音未落,地底传来金属摩擦之声。
咔……咔……咔……
像是铁链在拖动,又像是巨剑在苏醒。
所有人的心跳,都跟着那声音慢了一拍。
就在这时,郭姝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执剑的手腕。
她的手很冷,指尖微微发抖,可力道却大得惊人。
“哥。”她仰头看他,眼眶通红,却笑得倔强,“我在。”
郭箫辰浑身一震。
那不是幻觉。
那是真实的手温,真实的触感,真实的声音。
他低头,看见她眉心那道陈年剑疤——五岁那年,他背着她逃出火场,被坍塌的房梁砸中。那时她说:“哥,你别丢下我。”
现在她说:“这一次,换我护你。”
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他不是没听过誓言。
可这一句,重得让他几乎扛不住。
高台之上,上官清澈静静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然后,他缓缓撕开了自己的衣襟。
布料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露出的胸膛上,刻满了猩红符咒。不是画的,是用刀刻的,皮肉翻卷,血痕纵横,像是以自身血肉为墨,绘制出一座活祭阵。
他抬起手,指尖掐入心口。
血涌出。
他低声吟诵,声音如古钟回荡。
刹那间——三魂七魄化作紫焰,自他天灵盖升腾而起,融入手中玉佩。三百铁卫齐吼,阴气倒灌地底,九宫剑阵的九道亮痕,瞬间由银转紫!
郭箫辰瞳孔骤缩。
他明白了。
这不是操控。
这是献祭。
上官清澈以自身为引,强行启动最终祭礼。
“你以为你在抗命?”上官清澈嘴角溢血,却冷笑,“你只是……加速了结局。”
郭箫辰猛地抬头,怒火冲顶,正要冲上高台,可就在这时——
“哥!别看地底!”郭姝突然尖叫,声音撕裂。
郭箫辰一怔,下意识看向她。
郭姝脸色惨白如纸,阴瞳全开,瞳孔漆黑如墨,正死死盯着脚下裂缝。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恐怖。
“你不是第一个……”她声音发颤,几乎泣不成声,“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郭箫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地裂深处。
一眼万年。
地底三百具尸骸整齐排列,皆身披残破战甲,面容……竟与他一模一样!
每一具尸体左眼角都有血线竖瞳,右手紧握断剑残片,死状狰狞。有的喉咙被割开,有的心口穿洞,有的头颅碎裂。但他们临死前的表情,全都一样——不甘、愤怒、绝望,还有……一丝微弱的清醒。
郭姝哽咽着,一字一句:“他们……都死前喊着同一句话……”
话音未落——
记忆碎片如潮水涌入郭箫辰识海。
不是这一世。
是三百次。
三百次轮回,三百次觉醒,三百次被钉上祭坛,三百次听见自己嘶吼:
“我不是容器……我不是容器……我不是容器……”
他看见自己一次次被挖出心脏,一次次被抽走魂魄,一次次在清魂祭中燃尽生命。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剑主,是天命所归,是救世之人。
可真相是——他只是被反复使用的祭品。
一个又一个,一具又一具,前赴后继,只为维持那所谓的“清魂归位”。
他不是英雄。
他只是工具。
郭箫辰踉跄后退,断剑脱手,哐当落地。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不……不是我……不是我……”
秦梦终于冲上前,一把抱住他肩膀:“郭箫辰!看着我!你是你!不是他们!”
常丙辉怒吼:“别信那狗屁轮回!你活着!你站在这儿!你就是你!”
王君寒猛地喷出一口血,却仍死死结印:“识海未灭!本魂尚存!你还活着!”
可郭箫辰听不进去了。
他只听见那一声声“我不是容器”,从地底,从识海,从三百具尸骸的口中,齐齐呐喊,震得他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
轰!!!
地底一声巨响,冻土炸裂,冰雪飞溅!
一柄漆黑巨剑破土而出,直插云霄!
剑身三丈,通体如墨,剑柄古朴,刻着两个苍劲大字——**忘川**。
可那剑,缠绕紫气如藤,似被彻底污染。剑未动,杀意已锁魂,直指郭箫辰眉心。
黑剑悬空,剑尖缓缓调转,如毒蛇寻心,稳稳对准他。
郭箫辰抬头,望着那柄本应属于他的剑,眼中最后一丝光,正在熄灭。
他想站起来。
可腿软得像棉花。
他想拔剑。
可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垂下。
他不是不想战。
是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高台之上,上官清澈缓缓跪下,双手高举玉佩,血从心口不断涌出。他身上的符咒开始燃烧,皮肉焦黑,可他面无表情,只低声吟诵最后咒言。
“清魂归位,万民得安……此身献祭,天地共证……”
三百铁卫齐吼,阴气汇聚,紫气冲天。
黑剑“忘川”微微震颤,剑身紫气更盛,仿佛随时会斩下。
就在这死寂之中——
护心镜残片微微震颤,悬浮半空,映出一道黑衣虚影。
那是一个男人,面容与郭箫辰有七分相似,却更冷峻,更苍老,眼神深不见底。他望着黑剑出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微笑。
轻语如风:“终于……等到了。”
话音落,残片光芒熄灭,缓缓坠入雪中。
郭箫辰望着头顶的“忘川”黑剑,手指微微抽搐。
他想说“不”,可喉咙像被扼住。
他想逃,可双脚像钉进冻土。
他只想知道——
这柄剑,到底认谁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