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沫,在祭坛边缘打着旋儿。
郭箫辰跪在血泥里,双膝陷进冻土,像被钉死的桩。他低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发间,指缝渗出暗红,顺着额角往下淌。不是泪,也不是汗,是脑子里炸开的东西——三百次轮回的记忆,三百具和他一模一样的尸骸,三百声“我不是容器”的嘶吼,全往他魂里钻。
他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只有呜咽,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像一头被剥皮的野兽,在雪地里抽搐最后一口气。
头顶三尺,黑剑“忘川”悬着,剑尖离他眉心不过半寸。紫气缠绕如藤,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识海,要把他整个人绞碎、重组,变成那个该死的“容器”。
地裂深处,三百具尸骸整齐排列,空洞的眼眶齐刷刷望着上方。
他们不说话。
可郭箫辰知道他们在等——等他倒下,等他认命,等他成为第四百具尸体。
风忽然停了。
雪也停了。
连战鼓都哑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柄剑,一个人,和一段不肯闭嘴的过去。
常丙辉站在三步外,冰刃横在胸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冲上去,可脚底像灌了铅。
他知道,现在哪怕碰一下郭箫辰,都可能让他彻底崩解。
秦梦捏着银针,指尖发白。
她看着郭箫辰的后脑,百会穴的位置。
那里是意识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唤醒神志的最后一道门。
“郭箫辰。”她低声喊,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没人回应。
“你答应过我,要带秦昊回边关喝酒。”她又说,声音稳了些。
还是没人动。
她咬牙,手腕一抖,银针破空而出,直刺百会!
“痛,就醒过来!”
针入三寸,郭箫辰浑身剧震,像被雷劈中。
一口黑血喷出,溅在雪上,烧出几个焦黑的坑。
他猛地抬头,右眼瞳孔剧烈收缩,左眼角那道血线却缓缓睁开,像一条沉睡的蛇,终于苏醒。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别碰我……我不想伤你。”
秦梦没退。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他正前方,直视那双正在分裂的眼睛。
“你伤不了我。”她说,“你连我一根头发都没伤过。”
郭箫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动。
他看见她,可又好像没看见。
他看见的是另一个女人——穿素衣,躺在血泊里,手里攥着半块玉佩,嘴唇动了动,说:“辰儿……活下去。”
那是他娘。
死在他八岁那年。
“你不是她……”他喃喃道,声音发抖,“你不是……别骗我……”
秦梦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掌心温热,带着药香,是他熟悉的味道。
“我是秦梦。”她说,“你妻子。”
郭箫辰身体一僵。
他想躲,可动不了。
她的手像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你记得吗?”她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在慈云庵后山,你说毒医不该有心,可你偏偏给了我一颗。”
郭箫辰眼珠颤了颤。
他记得。
那天她穿一身月白衣裙,坐在石阶上煎药,风吹起她的发丝。
他站在树后,看了很久,才敢走近。
“你说……只要我不后悔。”他接了下去,声音轻得像梦话。
“我没后悔。”秦梦的手没放,“你呢?”
郭箫辰没说话。
可他的手,慢慢抬了起来,覆在她手上。
那只手冷得像冰,可她没抖,也没躲。
两人就这么站着,一跪一立,一手覆一手,像两棵在风雪里纠缠的树。
远处,郭姝突然动了。
她挣脱常晟睿的搀扶,跌跌撞撞爬向黑剑“忘川”。
“哥!”她喊,“别信它!那不是你的命!”
她扑到断剑残片前,抓起来就往掌心划。
鲜血涌出,滴在黑剑剑身上,瞬间被紫气吞噬。
她强启阴瞳术,双瞳漆黑如墨,直视剑灵核心。
一秒。
两秒。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
忽然,她尖叫一声,猛地后仰,差点栽倒。
常晟睿冲上来扶住她。
“我看见了……”她声音发颤,“剑里有人……不是上官……是……第一代剑主!”
所有人一震。
王君寒猛地睁眼,十指结印,血符自指尖炸裂。
他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推演天机……需以阳寿为祭……”他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
然后,他一口血喷出,染红了面前的雪。
“孤尘本为忘川之眼……”他咳着血,一字一句,“剑择真主,不认命格……”
风突然响了。
雪又开始落。
常丙辉眼睛红了。
他一步跨出,冰刃指向高台上的上官清澈。
“听见了吗?!”他吼,“你他妈骗了三百次!可剑根本不认你!”
秦昊一刀劈在地上,寒霜炸裂。
“疯刀未冷,你敢先死?!”他盯着郭箫辰,“你忘了我们在地牢里怎么说的?活下来,杀出去,喝最烈的酒,看最亮的天!”
郭姝跪在雪地里,眼泪砸在血上。
“哥……”她声音哽咽,“你背我逃出火场那年,说要带我回家……你还没带我回家……你不能丢下我……”
郭箫辰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那些话,像针,一根根扎进他快死的心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
这双手,杀过安王,杀过黑骑统领,杀过毒坊主事。
他以为自己杀的是恶人。
可现在他怀疑——他杀的,是不是都是像他一样的“容器”?
“若太平需以无辜之血祭……”他喃喃道,声音沙哑,“那这太平,本就是罪。”
话音落,他缓缓抬头,看向头顶的黑剑。
左眼竖瞳缓缓睁开,紫气顺着血线钻进识海。
黑衣虚影在他脑中盘坐,嘴角扬起。
“你逃不掉的。”那声音低语,“你就是我。三百次轮回,三百次失败,这一次,你终于要归位了。”
郭箫辰盯着它,忽然笑了。
笑得很难看,嘴角裂开,渗出血。
“你说我是你?”他声音轻了,却像刀,“可你连名字都不敢留,算什么主?”
黑衣虚影一僵。
“你只是个逃兵。”郭箫辰一字一句,“你不敢逆命,不敢破局,只能躲在剑里,等着别人替你死。”
“闭嘴!”黑衣虚影怒吼。
“我不但要活。”郭箫辰慢慢站起身,单膝撑地,摇晃着站起来,“我还要告诉你——这一世,我不再是你的替身。”
他低头,看着手中断剑。
剑身布满裂痕,可银光仍在,微弱,却不灭。
“若我非主……”他抬手,剑尖对准自己左眼竖瞳。
秦梦瞳孔骤缩。
“不要——!”
“那便——自斩天命!”
噗嗤!
剑尖刺入眼眶,血花炸裂!
郭箫辰仰天嘶吼,声音撕裂长空,震得地裂加深,冰雪飞溅!
黑衣虚影发出凄厉惨叫,识海中烟雾翻腾,像被火烧的纸,一片片化为灰烬。
“不——!你毁不了我!我才是剑主!我才是——!”
“你不是。”郭箫辰咬牙,剑更深地刺入,左手死死握住剑身,任血顺着手臂流下,“这一世……主在我心。”
轰——!
黑剑“忘川”剧烈震颤,紫气如潮水般退散!
剑身“忘川”二字咔然裂开,裂缝中浮现出八个古篆——
**“心剑不堕,主在我心。”**
风雪骤停。
银光自裂痕中透出,像第一缕晨曦,照在郭箫辰脸上。
他单膝跪地,左眼已盲,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雪地上烧出焦痕。
右眼却清明如初,倒映着破碎的天穹,和他自己——残破,却站着。
他缓缓拔出断剑,轻轻擦去剑身血污。
动作很慢,像在对待一个老朋友。
“这一世……”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传遍冰原,“我为自己而战。”
远处,九宫阵残图逐一亮起,星光连珠。
踏雪声起。
一道身影走出风雪——万清风,火神殿主,手持赤焰刀,刀锋未收。
接着是房子渊,毒医阁主,肩扛药箱,面无表情。
秦昊大步而来,血月刀扛在肩上,冷笑一声:“总算没死。”
常晟睿扶着郭姝,走到祭坛前。
王君寒盘坐于地,十指结印未停,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在流血。
二十四殿群雄,自风雪中走来,披甲执兵,目光肃然。\
他们行至祭坛前,齐齐单膝跪地,声震天地:
“拜见剑主!”
郭箫辰没动。
他只是微微颔首,右手握紧断剑,剑尖轻点地面。
就在这时,地上一块护心镜残片,悄然浮起。
微光闪烁,映出一道黑衣虚影。
那虚影凝视着他独眼的身影,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笑意。
“好……”他轻语,声音如风,“这才像我的继承者。”
话音落,残片坠入雪中,虚影消散。
只余一行浅痕刻于雪面——似字非字,似符非符,像是一句未说完的话。
郭箫辰低头看了一眼。
没问,没猜,也没捡。
他只是转身,面向北方。
那里,紫气仍在翻涌,上官清澈的献祭尚未完成,清魂归位的仪式,还在继续。
他抬起断剑,剑尖指向天穹。
“接下来……”他声音平静,“该算我们的账了。”
风又起了。\
雪,重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