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更烈。
郭箫辰跪在冰原中央,双膝陷进冻土三寸。他左手紧攥那柄断裂的孤尘剑,右手抱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暴起如蛇游走。左眼竖瞳血流不止,血丝顺着脸颊滑落,在雪地上烧出细孔,滋滋作响。右眼半睁,瞳孔涣散,像一盏将熄的灯。
他喘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雾般的血沫。
“秦梦……”他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你是谁?”
没人敢动。
秦梦站在五步之外,指尖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渗出血珠。她想上前,可脚刚抬,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回。她咬唇,眼眶通红,却不敢哭出声——她知道,此刻哪怕一丝波动,都可能让他彻底坠入黑暗。
常丙辉横冰刃于前,挡在她身侧。他脸色铁青,盯着郭箫辰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知道那不是他兄弟,至少……不完全是。
王君寒盘坐于地,十指结印,口中默念《葬魂诀》残篇。他周身阴气缭绕,额角青筋跳动,嘴角已渗出血丝。他在锁魂——锁住郭箫辰残存的三魂七魄,不让那黑衣意识彻底吞噬本魂。
可魂将灭。
“撑不住了。”王君寒闭眼,声音极轻,“他的本魂正在崩解。”
夜辰立于祭坛边缘,黑袍猎猎,目光如刀。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北方高台上的那人。
上官清澈。
他手持半块龙纹玉佩,站在紫气翻涌的光柱中央,面容隐于光影之中,唯有眼底一点幽光,像是从地狱深处点燃的火。
玉佩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与郭箫辰嵌入皮肉的残片遥遥共鸣,嗡鸣不止。
“你非郭箫辰。”上官清澈开口,声如古钟,一字一句砸在冰原上,震得人耳膜生疼,“乃我以李家血脉、孤尘剑灵、怨气所铸之清魂容器。你活着,只为今日——清魂归位,祭阵重启。”
风忽然静了。
雪灰凝滞空中,像无数亡魂被钉在半空。
郭姝猛地抬头,阴瞳骤启。
她看见了——识海中,玉佩虚影浮现,与她腕间那枚母亲留下的旧玉严丝合缝。她认得这纹路,认得这刻痕,认得那年深冬,母亲将玉塞进她手心时的颤抖。
“若见此物,便是亲族相认。”
她踉跄后退一步,眼中怒火燃尽悲凉。
“你……”她声音发抖,“你是李家叛徒!竟用我兄长之名,炼此邪术!”
上官清澈不答,只抬手一挥。
紫气翻腾,地底闷响如雷。祭坛四周焦黑骨灰被卷起,聚成扭曲人脸,在空中无声哀嚎,似在控诉千年前的血祭。
郭箫辰浑身一震,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识海中,黑衣虚影缓缓起身,手持完整孤尘剑,俯视蜷缩在角落的郭箫辰本魂。
“你听见了吗?”黑衣人低语,声音如地底渗出,“那是你亲族的哭声。你本就是为杀而生,何必挣扎?”
郭箫辰右手猛然收紧,断剑刺入掌心,鲜血顺剑脊流淌,与剑上血痕交融。
他抬头,目光扫过秦梦,扫过常丙辉,最后落在郭姝脸上。
“妹妹……”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快不记得你们了……”
郭姝心口一痛。
她看见他眼中的光在熄灭,看见他记忆如沙漏般流逝,看见那个曾说“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死”的哥哥,正在她眼前一点点消失。
她不能等了。
她拔出匕首,反手割向手腕。
血喷而出,溅在雪地。
她跪下,用血在冰面书写——一笔一划,皆是古契:
【同脉同心,共死同生】
血光冲天,映得整片冰原如浸血海。
她扑至郭箫辰身前,按掌于其心口,血顺着她五指滴落,渗进他衣袍。
“若你不认我,”她嘶声,泪与血混流,“我便以命唤你!”
刹那间——
天地剧震。
两人血脉共鸣,如江河倒灌,直冲识海。
黑衣虚影怒吼,挥手震出黑气,欲将郭姝意识撕碎。可那声“哥”如利针,刺穿层层黑暗,钉入本魂深处。
郭箫辰仰天嘶吼,双臂抱头,身体剧烈颤抖。他左眼竖瞳血光暴涨,右眼却闪过一丝清明。
两种意识在体内搏杀。
黑衣人冷笑:“杀了她!斩断羁绊,你才能完整!”
郭箫辰喉间发出非人低吼,猛地抬手,断剑反指自己心口。
剑尖已刺破衣袍,抵住皮肉。
秦梦惊呼:“不要——!”
常丙辉欲冲,却被王君寒抬手拦下。
“别去!”王君寒咬牙,“此刻干预,只会激化反噬!他必须自己挣脱!”
千钧一发——
夜色裂开一道黑影。
夜辰动了。
他抬手一掷,半卷泛黄古籍破空而至,正中郭箫辰膝前。
书页翻飞,墨迹如血。
《毒源经·逆行篇》!
其上朱砂批注,字字如刀:
“以亲缘为引,逆行真血,可融残剑,破魂禁。”
夜辰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
“咬破舌尖,喷血于剑,与她血融合——快!”
郭箫辰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着膝前古籍,看着掌心血痕,看着郭姝按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张口,狠狠咬下。
舌尖断裂,血雾喷出,洒落断剑。
血与血交融,赤红如莲。
刹那——
孤尘剑残片自四面八方飞来。
有的埋于雪下,有的插在尸身,有的卡在冰缝。每一片都带着血锈与裂痕,却在这一刻嗡鸣震颤,如游子归家。
它们飞向郭箫辰掌心,一片片嵌入断剑,拼合成形。
虽仍断裂,却重焕剑意。
剑脊血痕由紫转红,如心跳复苏。
郭箫辰缓缓抬头,右眼清明,左眼血线缓缓闭合。
他握住郭姝的手,两人并肩而立,共执断剑。
齐声立誓:
“生不同归,死亦同斩!”
剑锋下压,刺入冰原。
轰——!
地脉轰鸣,一道银光自地底冲天而起,直击紫气巨柱。
清魂祭阵脚动摇,紫气震荡如沸水,空中人脸扭曲哀嚎,瞬间溃散。
上官清澈面色微变,手中玉佩嗡鸣不止,竟出现一道裂痕。
他冷哼一声,抬手挥动令旗。
身后三百铁卫齐吼,阴气汇聚,空中浮现巨大虚影——
幼年郭箫辰被缚于祭坛,双眼蒙布,口中塞符,四肢钉入铁链,赤身裸体,瘦弱如柴。
主持仪式者,正是年轻时的上官清澈。
虚影中,他手持玉佩,低声吟诵:
“以亲族之血,祭天地之灵,换清魂归位,镇北疆万年。”
郭箫辰凝视虚影,身体剧烈颤抖。
记忆碎片如潮水涌入——
母亲被拖出屋外,脖颈断裂,血染雪地。
妹妹哭喊着被黑衣人抱走,玉佩掉落雪中。
他自己被拖入地穴,铁链钉入四肢,符纸塞口,耳边是冰冷咒语。
他想喊,喊不出。
他想逃,逃不了。
他只能听着那声音,一遍遍说:
“你是祭品,不是人。”
“你是容器,不是子。”
“你活着,只为今日。”
郭箫辰缓缓抬头,眼中再无迷茫。
他持剑,指向高台上的上官清澈,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
“我不是谁的祭品。”
“我是郭箫辰。”
风忽然止。
雪灰落地。
护心镜残片自空中飘落,停在他面前。
镜面映出他清晰面容——不再是模糊倒影,而是真实五官:眉骨微挑,鼻梁挺直,唇线紧绷,左眼角那道血线已闭合,唯余淡淡红痕。
是他。
完完整整的他。
夜辰望着镜中倒影,黑袍翻飞,低语:
“真正的试炼,现在开始。”
紫气未散,银光未消。
两者交织于天穹,形成太极状漩涡,地裂加深,蛛网般的裂缝蔓延至远方,隐约可见地下埋藏的古老剑阵轮廓——九宫布局,剑痕如脉,似有万千剑意沉睡其中。
常丙辉握紧冰刃,指节发白。
秦梦取出银针,三十六根排于掌心,寒光凛冽。
王君寒默念符咒,指尖画符,血在雪地勾勒出镇魂阵纹。
三人悄然列阵,背靠背,面向四方。
远方天际,数十道光影疾驰而来。
有水浪奔腾之声。
有火鸦啼鸣之音。
有风铃摇曳之响。
是二十四殿各殿主闻讯驰援。
火神殿主万清风踏火而来,披风猎猎,手中长戟燃着冥火。
副水神殿主常晟睿驭水成舟,破空而至,身后跟着南境水寨的百名精锐。
房子渊扛着巨棺落地,棺中传来低语,似有亡魂苏醒。
他们看到祭坛上的郭箫辰,看到他手中的断剑,看到他身旁的郭姝。
没人说话。
但他们全都停下,单膝跪地,手按兵器,齐声道:
“听令。”
郭箫辰没回头。
他只盯着上官清澈,缓缓抬起断剑。
剑尖指向,杀意锁定。
上官清澈立于高台,紫气缠身,玉佩裂痕加深,却依旧冷笑。
“你以为,挣脱了魂禁,就能逃脱宿命?”他声音如冰,“清魂祭已启,天地为证,你终将归位。”
他抬手,玉佩高举,口中吟出古老咒言。
三百铁卫齐吼,阴气汇聚,空中幻象再变——
不再是幼年郭箫辰,而是万千百姓跪伏于地,哭声震天。
“求大人开恩!我儿无辜!”
“放过我们!我们愿以命相代!”
“求您……救救孩子……”
幻象中,郭箫辰身穿官服,立于高台,手持孤尘剑,剑指苍生。
他面无表情,一剑落下——
血雨倾盆。
“这是你未来。”上官清澈低语,“你若不归位,天下将乱。百姓将死。你杀的,不只是奸佞,还有千万无辜。”
郭箫辰手指微颤。
他看见那些哭喊的脸,看见那些伸向他的手,看见那些孩子眼中的光。
他咬牙,声音从齿缝挤出:
“若要我以无辜之血换太平……”
他缓缓抬头,眼神如刀:
“那这太平,不要也罢。”
断剑高举,剑意冲霄。
银光与紫气再次碰撞,天穹撕裂,一道裂缝浮现,似有星辰坠落。
就在这时——
郭姝忽然伸手,抓住他执剑的手腕。
她抬头看他,眼中含泪,却笑得倔强。
“哥。”她轻声说,“这一次,换我护你。”
郭箫辰低头,看着她眉心那道陈年剑疤,想起她说“五岁那年,你说要带我回家”。
他没说话。
只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