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如墨,不动。
霜雾贴着水面爬行,缠上青铜棺椁的四角铁链,像蛇缠尸。风没了,连冰壁间的呜咽都停了。整个祭坛沉在一种死透的安静里,只有郭箫辰的呼吸还活着,一重一轻,压着胸口起伏。
他站着,脚没动,可整个人像被钉进冰里。
“李”字刻在棺面中央,阴线深凿,漆黑如血。不是墨,也不是烟熏,是用某种东西——骨头粉?血灰?——填进去的。那字太熟了。他小时候跪在堂前,看着父亲写家书,提笔落“李”字时,总在最后一竖收锋时顿一下。那一顿,和眼前这字,一模一样。
孤尘剑在鞘中震。
不是抖,是脉搏似的跳。一下,一下,贴着他左腿外侧,像有东西在剑脊里醒来,认亲。
他低头看剑。
裂纹还在,可刚才被护心镜银光扫过的地方,黑气淡了,像雾被风吹散了一角。剑身映出他的脸:苍白,眼底发青,嘴唇干裂出血口。他不认得这人。这人不该姓李。他叫郭箫辰。是师父夜辰在雪地里捡回的孩子,是忘川殿主,是天下第一毒医。
可母亲临死前喊的是:“李家——绝不了!”
妹妹脖子上挂的玉佩,刻的是“辰”字——李家的字。
他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
郭姝悬在潭中央,离水面三尺。三根铁链从她手腕、脚踝穿过,另一头扎进棺椁侧面的孔洞里,像活物的根须吸着死物。她眼睛闭着,睫毛结霜,一缕黑发贴在唇边。白衣被血浸出大片暗红,从肩头往下淌,滴到半空,凝成血珠,坠入潭水,无声无息。
滴。
又一滴。
他往前走了一步。冰面反光,映出他影子,也映出她。两道影子在黑水上慢慢靠近,可始终差一步,接不上。
他抬手,想摸那锁链。
指尖距铁环还有三寸,空气突然变稠。
“嗡——”
一声低鸣从棺底升起,不是耳朵听见的,是骨头里震动的。紧接着,三道黑光从棺盖缝隙射出,快如毒蛇,直扑他面门!
他偏头。
一道擦过左颊,皮肤撕开,血线立刻浮现。第二道扫过肩头,布衣裂开,旧伤崩裂,黑血渗出。第三道钉进他脚前三寸的冰面,炸开一片蛛网裂痕。
阴符。
三张符纸虚浮在棺顶,呈三角悬停,符面画的是扭曲人形,七窍流血,手脚反折。咒文绕边,是古葬魂语,他看不懂,可身体记得——这是王君寒教过的“镇魂三煞”,专封亡者怨气,若用于活人,会抽其精血,炼为傀儡。
他盯着符纸,没动。
符纸也不动,像在等他下一步动作。
他知道不能碰。一碰,阵法全开,郭姝就是祭品。
可不碰,血祭也会完成。时辰到了,她一样死。
他咬牙,右手缓缓按上剑柄。
断剑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瞳孔里的火——不是怒,是绝望烧出来的光。
就在这时——
耳边忽然响起一丝极细的声音,像是有人把嘴贴着他耳根吹气,又冷又哑:
“箫辰……听我说。”
他猛地一震。
是王君寒。
不是幻觉。是阴瞳术传音,借阴气为媒,隔空说话。他学过,但从未听过王君寒用这招。这术耗阳寿,用一次,折命三年。
“棺中非你父……是替身。”
声音断断续续,像信号不稳。
“摄政王早年以死囚易容……伪造‘罪族遗骸’……欲污郭氏血脉正统……”
郭箫辰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真正李渊……已在十二年前北疆火海中焚尽……此为‘李代桃僵’之局……你不可信……不可开……”
“你在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父亲……我亲眼见他葬在南陵……坟头有碑……”
“假的。”王君寒打断他,“碑是空坟。当年你被夜辰带走,秦明抱走你妹,北疆人一把火烧了李府,尸骨无存。你所谓的‘葬礼’,是上官清澈一手操办。他在立一个死人,毁一个活姓。”
郭箫辰踉跄后退一步。
脚跟踩到冰缝,咔嚓一声,冰层微裂。
“那我……”他抬头,盯着那“李”字,“我背的到底是谁的仇?我救的……是谁的妹妹?”
王君寒没回答。
只有一声闷哼,像是胸口被重物击中。
然后,声音断了。
郭箫辰站在原地,手还按在剑柄上,可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有道旧疤,横贯心口,是十岁那年北疆骑兵的刀留下的。当时他娘把他推进地窖,自己挡在门口,被一刀劈中天灵。
他记得血是怎么顺着门槛流进地窖的。
他也记得,娘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辰儿……活下去……李家……不能绝……”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具被他年年祭拜的尸首,是假的。那个让他背负十年仇恨的家族符号,是敌人伪造的陷阱。
他不是在复仇。
他是在帮敌人完成仪式。
“呵……”他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像自嘲。
然后笑声变了,变成哽咽。
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上,发出闷响。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前的布料,指节泛白。
“那我是什么人?”他低声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这寒潭、这冰壁、这天地,“我拿命护的姓,是假的?我流的血,是给仇人铺路的?”
没人回答。
只有孤尘剑还在震,越来越急,像在催他。
他猛地抬头,望向漆黑的冰穹,嘶吼:“我究竟是谁!!”
声音撞上冰壁,反弹回来,一声接一声,层层叠叠,像是有无数个他在问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他喘着粗气,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一点点烧起来。
不是悲,是怒。
怒到极点,反而静了。
他缓缓站起,走到棺前,盯着那三张阴符。
“你说我不该信?”他喃喃,“你说我不能开?”
他伸手,一把扯下贴在左臂的符布——那是包扎马战伤的旧布,沾满黑血。他将布条甩向空中,拔剑一撩!
断剑划过,布条两断。
他再挥剑,剑尖引火,点燃飘落的布片。
火光腾起,映亮他半边脸。
他持剑逼近,一剑挑向第一张阴符!
符纸遇火即燃,黑焰腾起,发出一声尖啸,像女人哭。第二张、第三张,接连被引燃。火舌卷过,三张符纸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他站在火光里,像从地狱走出的人。
“就算我没有姓,”他说,“我也要救她。”
话音落,他抬脚,一脚踹在棺盖边缘!
“轰!”
棺盖松动,滑开半尺。
黑雾喷涌而出,瞬间笼罩整个寒潭。
郭箫辰被气浪掀退两步,抬手挡脸。雾太浓,视线模糊,可他能闻到——是烧焦的皮肉味,是北疆冬天的风,是火场里那种,能把人肺管子烧穿的味道。
然后,他看见了。
幻象。
家园起火。火舌舔上屋檐,梁柱断裂,砸向地面。母亲被两个北疆兵拖出内室,披头散发,衣服烧了一角。她回头,一眼看见躲在廊柱后的他,猛地挣扎。
“辰儿快走!别回头!”她嘶喊,声音撕裂,“跑——!”
他站在原地,动不了。童年的自己却转身就跑,消失在火场深处。
幻象一转。
郭姝跪在雪地里,铁链锁腕,吊在火堆旁。一个北疆贵族蹲下,手里拿着烙铁,上面“奴鸢”二字烧得通红。她咬着牙,额头冒汗,可一声不吭。
烙铁落下。
皮肉滋啦作响,白烟升起。
她眼角滚出一滴泪,砸进火堆,灭了火星。
幻象再转。
她躺在一张石台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脸。她睁着眼,看着他,嘴唇微动。
他听不见。
可他看得懂。
“哥……别信。”
三个字,像刀,插进他心口。
黑雾散去。
他跪在棺边,手里还握着断剑,剑尖抵地。脸上全是泪,混着血,顺着下巴滴在冰上。
他慢慢抬起手,探进怀里。
掏出那半块玉佩。
玉是旧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辰”字清晰。他小时候亲手刻的。那天他妹妹才五岁,坐在门槛上晃脚丫,他蹲着,用小刀一点点刻,刻歪了,又磨平重来。
“以后谁欺负你,”他说,“你就报我名字。”
她笑了,露出缺牙。
他把玉佩挂在她脖子上。
后来家破人亡,他只找回这一半。
现在,他颤抖着手,将玉佩靠近棺底。
那里,嵌着一块残玉。
形状、纹路、断口,严丝合缝。
他轻轻一按。
“咔。”
两片合璧。
完整的玉佩躺在他掌心,温润生光。背面,除了“辰”字,还浮现出另一个字——“姝”。
是他妹妹的名字。
他盯着那两个字,眼泪又下来了。
可这次,不是因为怀疑。
是因为确认。
“是真的……”他喃喃,“我们没断……我没丢下你……”
他缓缓站起,抹去脸上的血泪,眼神变了。
不再迷茫。
不再动摇。
只剩下决。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心口旧疤还在,周围皮肤青黑,是《毒源经》逆行留下的毒痕。他举起断剑,剑尖对准心口下方三寸。
没有犹豫。
一划。
血喷出来,热的。
他咬牙,结印,左手三指并拢,按在伤口上,引血为引,逆行《毒源经》十二经脉。
剧痛立刻炸开。
五脏六腑像被铁钳绞紧,皮肤迅速浮现青黑纹路,从胸口往外蔓延,像毒藤生长。他跪了一下,又撑住剑站起。
耳边响起师父夜辰的声音,不是幻觉,是记忆:
“毒可杀人,亦可破阵——以我之毒,逆洗乾坤。”
他重复着,一遍,一遍,声音越来越稳。
血顺着经脉倒流,冲向双臂,灌入孤尘剑。
剑身开始发烫,裂纹中黑雾翻涌,可这次,不是反噬,是共鸣。
他抬头,看向郭姝。
三根铁链上的符文,开始闪烁,忽明忽暗。
“嘣!”
第一道符文崩解。
“嘣!!”
第二道炸开。
铁链剧烈震颤,郭姝身体一晃,眼皮微动。
他笑了,嘴角带血。
“快了……”
最后一个印诀完成。
他仰头,嘶吼出声,声如野兽。
“破——!”
“嘣!!!”
中间铁链轰然断裂!
郭姝身体骤然下坠,直落寒潭!
郭箫辰扑过去,伸手去捞——
晚了。
她已经沉入黑水,只剩一缕黑发还在水面荡了荡,然后消失。
潭面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跪在潭边,喘着气,浑身湿透,血混着冷汗往下淌。
忽然——
水面微动。
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抓住郭姝的脚踝!
手很瘦,指节突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清晰可见——位置、长度、形状,和他右腕的疤痕,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只手,没动。
也没叫。
只是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棺底。
在“李”字下方,极细微处,阴刻两个小字:
**上官**。
他盯着那二字,眼神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