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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寒潭启棺

忘川殿殿主郭少侠

寒潭如墨,不动。

霜雾贴着水面爬行,缠上青铜棺椁的四角铁链,像蛇缠尸。风没了,连冰壁间的呜咽都停了。整个祭坛沉在一种死透的安静里,只有郭箫辰的呼吸还活着,一重一轻,压着胸口起伏。

他站着,脚没动,可整个人像被钉进冰里。

“李”字刻在棺面中央,阴线深凿,漆黑如血。不是墨,也不是烟熏,是用某种东西——骨头粉?血灰?——填进去的。那字太熟了。他小时候跪在堂前,看着父亲写家书,提笔落“李”字时,总在最后一竖收锋时顿一下。那一顿,和眼前这字,一模一样。

孤尘剑在鞘中震。

不是抖,是脉搏似的跳。一下,一下,贴着他左腿外侧,像有东西在剑脊里醒来,认亲。

他低头看剑。

裂纹还在,可刚才被护心镜银光扫过的地方,黑气淡了,像雾被风吹散了一角。剑身映出他的脸:苍白,眼底发青,嘴唇干裂出血口。他不认得这人。这人不该姓李。他叫郭箫辰。是师父夜辰在雪地里捡回的孩子,是忘川殿主,是天下第一毒医。

可母亲临死前喊的是:“李家——绝不了!”

妹妹脖子上挂的玉佩,刻的是“辰”字——李家的字。

他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

郭姝悬在潭中央,离水面三尺。三根铁链从她手腕、脚踝穿过,另一头扎进棺椁侧面的孔洞里,像活物的根须吸着死物。她眼睛闭着,睫毛结霜,一缕黑发贴在唇边。白衣被血浸出大片暗红,从肩头往下淌,滴到半空,凝成血珠,坠入潭水,无声无息。

滴。

又一滴。

他往前走了一步。冰面反光,映出他影子,也映出她。两道影子在黑水上慢慢靠近,可始终差一步,接不上。

他抬手,想摸那锁链。

指尖距铁环还有三寸,空气突然变稠。

“嗡——”

一声低鸣从棺底升起,不是耳朵听见的,是骨头里震动的。紧接着,三道黑光从棺盖缝隙射出,快如毒蛇,直扑他面门!

他偏头。

一道擦过左颊,皮肤撕开,血线立刻浮现。第二道扫过肩头,布衣裂开,旧伤崩裂,黑血渗出。第三道钉进他脚前三寸的冰面,炸开一片蛛网裂痕。

阴符。

三张符纸虚浮在棺顶,呈三角悬停,符面画的是扭曲人形,七窍流血,手脚反折。咒文绕边,是古葬魂语,他看不懂,可身体记得——这是王君寒教过的“镇魂三煞”,专封亡者怨气,若用于活人,会抽其精血,炼为傀儡。

他盯着符纸,没动。

符纸也不动,像在等他下一步动作。

他知道不能碰。一碰,阵法全开,郭姝就是祭品。

可不碰,血祭也会完成。时辰到了,她一样死。

他咬牙,右手缓缓按上剑柄。

断剑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瞳孔里的火——不是怒,是绝望烧出来的光。

就在这时——

耳边忽然响起一丝极细的声音,像是有人把嘴贴着他耳根吹气,又冷又哑:

“箫辰……听我说。”

他猛地一震。

是王君寒。

不是幻觉。是阴瞳术传音,借阴气为媒,隔空说话。他学过,但从未听过王君寒用这招。这术耗阳寿,用一次,折命三年。

“棺中非你父……是替身。”

声音断断续续,像信号不稳。

“摄政王早年以死囚易容……伪造‘罪族遗骸’……欲污郭氏血脉正统……”

郭箫辰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真正李渊……已在十二年前北疆火海中焚尽……此为‘李代桃僵’之局……你不可信……不可开……”

“你在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父亲……我亲眼见他葬在南陵……坟头有碑……”

“假的。”王君寒打断他,“碑是空坟。当年你被夜辰带走,秦明抱走你妹,北疆人一把火烧了李府,尸骨无存。你所谓的‘葬礼’,是上官清澈一手操办。他在立一个死人,毁一个活姓。”

郭箫辰踉跄后退一步。

脚跟踩到冰缝,咔嚓一声,冰层微裂。

“那我……”他抬头,盯着那“李”字,“我背的到底是谁的仇?我救的……是谁的妹妹?”

王君寒没回答。

只有一声闷哼,像是胸口被重物击中。

然后,声音断了。

郭箫辰站在原地,手还按在剑柄上,可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有道旧疤,横贯心口,是十岁那年北疆骑兵的刀留下的。当时他娘把他推进地窖,自己挡在门口,被一刀劈中天灵。

他记得血是怎么顺着门槛流进地窖的。

他也记得,娘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辰儿……活下去……李家……不能绝……”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具被他年年祭拜的尸首,是假的。那个让他背负十年仇恨的家族符号,是敌人伪造的陷阱。

他不是在复仇。

他是在帮敌人完成仪式。

“呵……”他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像自嘲。

然后笑声变了,变成哽咽。

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上,发出闷响。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前的布料,指节泛白。

“那我是什么人?”他低声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这寒潭、这冰壁、这天地,“我拿命护的姓,是假的?我流的血,是给仇人铺路的?”

没人回答。

只有孤尘剑还在震,越来越急,像在催他。

他猛地抬头,望向漆黑的冰穹,嘶吼:“我究竟是谁!!”

声音撞上冰壁,反弹回来,一声接一声,层层叠叠,像是有无数个他在问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他喘着粗气,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一点点烧起来。

不是悲,是怒。

怒到极点,反而静了。

他缓缓站起,走到棺前,盯着那三张阴符。

“你说我不该信?”他喃喃,“你说我不能开?”

他伸手,一把扯下贴在左臂的符布——那是包扎马战伤的旧布,沾满黑血。他将布条甩向空中,拔剑一撩!

断剑划过,布条两断。

他再挥剑,剑尖引火,点燃飘落的布片。

火光腾起,映亮他半边脸。

他持剑逼近,一剑挑向第一张阴符!

符纸遇火即燃,黑焰腾起,发出一声尖啸,像女人哭。第二张、第三张,接连被引燃。火舌卷过,三张符纸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他站在火光里,像从地狱走出的人。

“就算我没有姓,”他说,“我也要救她。”

话音落,他抬脚,一脚踹在棺盖边缘!

“轰!”

棺盖松动,滑开半尺。

黑雾喷涌而出,瞬间笼罩整个寒潭。

郭箫辰被气浪掀退两步,抬手挡脸。雾太浓,视线模糊,可他能闻到——是烧焦的皮肉味,是北疆冬天的风,是火场里那种,能把人肺管子烧穿的味道。

然后,他看见了。

幻象。

家园起火。火舌舔上屋檐,梁柱断裂,砸向地面。母亲被两个北疆兵拖出内室,披头散发,衣服烧了一角。她回头,一眼看见躲在廊柱后的他,猛地挣扎。

“辰儿快走!别回头!”她嘶喊,声音撕裂,“跑——!”

他站在原地,动不了。童年的自己却转身就跑,消失在火场深处。

幻象一转。

郭姝跪在雪地里,铁链锁腕,吊在火堆旁。一个北疆贵族蹲下,手里拿着烙铁,上面“奴鸢”二字烧得通红。她咬着牙,额头冒汗,可一声不吭。

烙铁落下。

皮肉滋啦作响,白烟升起。

她眼角滚出一滴泪,砸进火堆,灭了火星。

幻象再转。

她躺在一张石台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脸。她睁着眼,看着他,嘴唇微动。

他听不见。

可他看得懂。

“哥……别信。”

三个字,像刀,插进他心口。

黑雾散去。

他跪在棺边,手里还握着断剑,剑尖抵地。脸上全是泪,混着血,顺着下巴滴在冰上。

他慢慢抬起手,探进怀里。

掏出那半块玉佩。

玉是旧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辰”字清晰。他小时候亲手刻的。那天他妹妹才五岁,坐在门槛上晃脚丫,他蹲着,用小刀一点点刻,刻歪了,又磨平重来。

“以后谁欺负你,”他说,“你就报我名字。”

她笑了,露出缺牙。

他把玉佩挂在她脖子上。

后来家破人亡,他只找回这一半。

现在,他颤抖着手,将玉佩靠近棺底。

那里,嵌着一块残玉。

形状、纹路、断口,严丝合缝。

他轻轻一按。

“咔。”

两片合璧。

完整的玉佩躺在他掌心,温润生光。背面,除了“辰”字,还浮现出另一个字——“姝”。

是他妹妹的名字。

他盯着那两个字,眼泪又下来了。

可这次,不是因为怀疑。

是因为确认。

“是真的……”他喃喃,“我们没断……我没丢下你……”

他缓缓站起,抹去脸上的血泪,眼神变了。

不再迷茫。

不再动摇。

只剩下决。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心口旧疤还在,周围皮肤青黑,是《毒源经》逆行留下的毒痕。他举起断剑,剑尖对准心口下方三寸。

没有犹豫。

一划。

血喷出来,热的。

他咬牙,结印,左手三指并拢,按在伤口上,引血为引,逆行《毒源经》十二经脉。

剧痛立刻炸开。

五脏六腑像被铁钳绞紧,皮肤迅速浮现青黑纹路,从胸口往外蔓延,像毒藤生长。他跪了一下,又撑住剑站起。

耳边响起师父夜辰的声音,不是幻觉,是记忆:

“毒可杀人,亦可破阵——以我之毒,逆洗乾坤。”

他重复着,一遍,一遍,声音越来越稳。

血顺着经脉倒流,冲向双臂,灌入孤尘剑。

剑身开始发烫,裂纹中黑雾翻涌,可这次,不是反噬,是共鸣。

他抬头,看向郭姝。

三根铁链上的符文,开始闪烁,忽明忽暗。

“嘣!”

第一道符文崩解。

“嘣!!”

第二道炸开。

铁链剧烈震颤,郭姝身体一晃,眼皮微动。

他笑了,嘴角带血。

“快了……”

最后一个印诀完成。

他仰头,嘶吼出声,声如野兽。

“破——!”

“嘣!!!”

中间铁链轰然断裂!

郭姝身体骤然下坠,直落寒潭!

郭箫辰扑过去,伸手去捞——

晚了。

她已经沉入黑水,只剩一缕黑发还在水面荡了荡,然后消失。

潭面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跪在潭边,喘着气,浑身湿透,血混着冷汗往下淌。

忽然——

水面微动。

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抓住郭姝的脚踝!

手很瘦,指节突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清晰可见——位置、长度、形状,和他右腕的疤痕,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只手,没动。

也没叫。

只是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棺底。

在“李”字下方,极细微处,阴刻两个小字:

**上官**。

他盯着那二字,眼神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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