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刀子,刮过荒原。
郭箫辰的马在第三道冰脊上失蹄。
蹄声骤停,嘶鸣撕裂夜空。他猛地勒缰,可地面已经塌陷——
咔嚓!
冰层炸开,黑水翻涌,战马前腿一沉,整个身子往裂缝里滑。
他跃起,背脊弓成一张拉满的弓。黑氅在风中一展,如乌鸦扑翅。落地时左脚一软,肩头旧伤崩裂,血立刻渗出来,顺着锁骨往下淌。布条早被黑血浸透,此刻一动,整块布片都黏在皮肉上,撕开时带下一层腐肉。
他没叫。只是咬牙,把剑插进冰缝撑住身体,喘了口气。
战马还在挣扎,四蹄乱蹬,冰渣飞溅。它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白翻着,口鼻喷出白气。那一眼太像人了,像是在问:“你走不走?”
郭箫辰盯着它,忽然抬手,一剑刺穿马颈。
血喷出来,热的,在冷风里冒烟。马倒了,压断最后一根冰棱,沉进黑水。水面合拢,只剩一圈涟漪,迅速结冰。
他站在冰裂边缘,孤尘剑拄地,低头看自己肩膀。黑血正从伤口往外渗,一滴,落在雪上,凝成墨色珠子,像死虫。
他皱眉,扯下外袍撕条,重新包扎。动作利落,手指却抖了一下。
剑柄突然震了。
他抬头,盯着剑身。裂纹深处,有黑雾缓缓流转,像活物在呼吸。刚才那一瞬,他分明听见了笑声——极轻,极近,贴着耳根爬进来,说:“你救不了她。”
他冷笑,一把将剑拔出,剑尖抵住自己心口。
“想杀我?”他低声说,“先问问这颗心答不答应。”
剑不动了。黑雾缩回裂纹深处。
他收剑入鞘,抬脚往前走。
祭坛在远处,半埋在雪里。残破的石柱一根根立着,像死人的指骨。风从柱间穿过,呜呜地响,像有人哭。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印留在雪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进了冰裂口,往下是斜坡。冰壁光滑,映着天光,泛青。他扶着壁面下行,指尖触到一处凹陷——
是血痕。暗红,干涸多年,却没被冻住。
他停下来,伸手去碰。
那一瞬,冰面突然亮了。
不是光,是记忆。
——郭姝跪在地上,铁链拴着她的手腕,吊在火堆旁。她背上衣服烧了一半,露出新烙的疤,皮肉翻卷,冒着白烟。一个北疆贵族蹲下来,捏住她下巴,把她脸抬起来。
“青鸢?那都是过去的名字了。”男人笑,“从今往后,你叫‘奴鸢’。”
鞭子落下时,她没叫。眼泪滚下来,砸在火堆里,滋的一声灭了火星。
郭箫辰猛地抽手。
冰面恢复黑暗。可他掌心已经被割破,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玉是旧的,边缘磨得圆润,上面刻着个“辰”字。是他小时候亲手刻的。当年他把它挂在妹妹脖子上,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报我名字。”
后来家破人亡,玉佩断了,他只找回这一半。
他攥紧玉佩,指甲掐进掌心。
“谁动她……”他声音哑得不像话,“我屠尽满门。”
继续往前。冰道变窄,头顶压着厚重冰层,脚下是地下河,水流极缓,黑得像墨。河面浮着薄霜,偶尔裂开一道缝,冒出丝丝白气。
忽然,前方有光。
不大,幽蓝,映在冰壁上,晃动。
他放慢脚步,右手按住剑柄。
光是从寒潭那边来的。潭水如镜,倒映出一个人影。\
背影。
黑氅。
孤尘剑。
和他一模一样。
郭箫辰停步。
那人缓缓转身。
脸是他,可眼神不对。漆黑,没有光,像两口枯井。嘴角翘着,笑得不达眼底。
“你来了。”幻影开口,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来救妹妹?”
郭箫辰不答,剑尖微抬。
“她快死了。”幻影说,“你再晚一步,就只能收尸。”
他往前走了一步,“可你真以为你能救她?你连她现在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吧?”
郭箫辰瞳孔一缩。
“二十年。”幻影冷笑,“她在北疆挨了一百三十七鞭,烙了七道疤,被人拖进帐篷三次……你呢?你在南边当你的殿主,娶秦梦,喝喜酒,夜里搂着她叫‘娘子’……”
“闭嘴。”
“你说闭嘴?”幻影声音陡然拔高,“你有什么资格闭嘴?你妹妹受罪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师父夜辰教你剑法,却没教你怎么当哥哥!”
郭箫辰猛地出剑!
剑光划破冰道,直取幻影咽喉。幻影抬剑格挡,两剑相击,火星迸射。力道完全一致,震得他虎口发麻。
幻影笑了:“你看,我就是你。你心里最恨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剑影交错,冰屑纷飞。两人在狭窄通道内搏杀,每一招都狠辣至极,专攻破绽。幻影的剑法和他一模一样,甚至更熟练——他知道他每一次换气的间隙,预判他每一个突刺的角度。
“你救不了秦昊。”幻影一边打一边说,“他在地牢里熬了十年,你才出现。”
“你救不了秦明。”
“你连秦梦都护不住!那天刺客冲进院子,她差点被毒针穿喉——要不是我出手,她早死了!”
“我没有你!”郭箫辰怒吼,一剑横扫!
幻影侧身避过,反手一撩,剑锋划过他左臂,布条崩开,黑血喷出。
“你有。”幻影逼近,“你不敢承认罢了。你怕你一旦停下,就会发现——你拼命杀的人,不过是在替你赎罪。你才是那个该死的。”
郭箫辰踉跄后退,撞上冰壁。
幻影压上来,剑尖抵住他咽喉。
“放下剑。”他说,“你本就不配拿它。”
郭箫辰盯着他,呼吸粗重。
就在剑锋即将刺入的刹那——
怀里突然发烫。
一块银镜,从衣襟里滑出来,悬在胸前。是秦梦给他的护心镜,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心若不偏,邪不能侵。”
银光暴涨。
光扫过幻影,他身形猛然扭曲,五官融化,露出真容——
不是人。
是一团缠绕黑气的剑影,由无数细小符文拼凑而成,核心处一颗猩红眼球,正死死盯着郭箫辰。
郭箫辰瞬间明白。
这不是幻术。
是蛊。
是摄政王早年埋在孤尘剑中的“剑中之影”,借他心神动摇时反噬,化形攻心。
他怒吼一声,左手捏诀,引动《毒源经》真气逆行十二经脉。剧痛如刀绞,五脏六腑像被翻了个遍。黑血从七窍渗出,可体内一股热流冲上手臂,直灌剑身!
他一把抓起护心镜,反手砸向剑影!
镜面碎裂,银光如刃,钉入那颗红眼!
“啊——!”尖啸刺耳,黑雾炸开,整条冰道剧烈震颤,冰层噼啪作响,碎块纷纷坠落。
他趁机拔出断剑——孤尘剑不知何时已断去剑尖,只剩半截。
他不管,持断剑狠狠刺入影核!
黑雾彻底溃散。
冰道恢复死寂。
只有他靠在冰壁上,大口喘气,浑身湿透,全是冷汗和黑血混合的污迹。
孤尘剑突然震了。
不是黑雾,是剑身本身在颤。裂纹中,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
黑袍,覆面,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星。
夜辰。
“小心执剑人……”低语响起,仅他能闻,“剑非剑,人非人……”
影像消散。
郭箫辰怔住。
手指微微发抖。
他低头看剑。裂纹更深了,可黑气似乎淡了些,像是被护心镜的银光净化过。
他沉默片刻,将断剑重新插回鞘中。
“师父……”他低声说,“我不会停下。”
继续前行。
血迹又出现了。这一次是新鲜的,一滴一滴,从前方滴落。他跟着血迹走,脚步越来越快。
终于,到了。
祭坛核心。
寒潭如墨,水汽凝成霜雾,弥漫四周。潭中央,郭姝被三根铁链悬在半空,离水面三尺。她双眼紧闭,发丝结冰,白衣染血,胸口微微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郭箫辰冲上去,伸手去解锁链。
指尖刚触到铁环——
“啪!”
一股电流般的力量炸开,他整条手臂发麻,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面。
他爬起来,盯着锁链。
链身铭刻符文,细密如蛛网,隐隐与地下河的水流共振。这不是普通机关,是活阵,以寒潭水脉为引,以活人精血为祭。
他不能再等。
正欲再试,潭底忽然传来声响。
沉重,缓慢,像是铁链拖地。
他猛地回头。
水面开始翻涌。
一具青铜棺椁,正从潭底缓缓升起。
四角铁链缠绕,表面刻满镇龙纹,古老而森严。
棺盖未封。
正面中央,一个字清晰可见——
**李**。
郭箫辰僵住。
他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再一步,脚跟踩到冰缝,几乎跌倒。
“……李?”他终于说出声,声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
他父亲姓李。
他本名李辰。
妹妹原名李甜姝。
这个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出现在一具从寒潭底升起的棺椁上。
风雪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
只有孤尘剑在鞘中轻轻震颤。
不是警告。
不是恐惧。
是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