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深处,没有风。
只有血在动。
空中悬浮的阵纹像一条条断裂的血管,缓缓搏动,每一次明灭都映出中央那道单薄身影。倒计时七日如心跳,红得发烫,一明一暗,敲在耳膜上,也敲在命脉里。
郭姝跪坐着,双手结印于胸前,指尖微微颤抖。她闭着眼,睫毛上凝着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在下巴处悬了一瞬,滴落在冰面,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短刀就悬在心口前,刀尖离皮肉半寸,随着她的呼吸轻轻下压,又随她强行稳住的气息缓缓抬升。
她知道这刀不是假的。
她也知道,只要她念头一松,意识溃散,这刀就会自己刺进去。
锁魂阵不杀人,它让人自己杀自己。
她想起小时候的事。
雪夜,马车翻进沟里,母亲把她推出去,自己被压在底下。她趴在雪地里哭,手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那人走过来,靴子踩在母亲手指上,咔嚓一声,掰开了她的手。
“这丫头眼睛干净,正好祭神。”
鞭子落下来的时候,她没哭。火把照着北疆贵族的脸,他们在笑。她被拖进帐篷,拴在柱子上,背上烙下第一个疤。那天起,她再没叫过自己的名字。
后来王君寒来了。
他站在帐外,黑袍不动,百鬼无声。他说:“你活着,就是证据。”
她活了下来。学会了阴瞳术,看透人心善恶。她成了青鸢,飞进权贵府邸,听他们谈笑间如何害人,记下每一笔罪证。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赎罪了。
可现在,她又成了别人的祭品。
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哥……别来……我不值得你踏破风雪。”
话音落下的瞬间,短刀猛地一沉!
刀尖刺入皮肉,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淌,在冰面上绽开一朵红梅。
她咬牙,没叫出声。
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不想死。
但她更怕连累别人。
尤其是他。
那个在地牢里熬了十年,只为等她回来的人。
那个明明可以独自逍遥,却偏要扛起二十四殿重担的人。
她不配。
她早就不配做他妹妹了。
风雪刮过鬼神殿残垣,像无数亡魂在哭。
王君寒站在断碑前,黑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三枚铜铃,铃舌已断,不再发声。
他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
符纸泛着幽光,边缘画着蝶形纹路,与郭姝所用相似,却又不同——这是“阴瞳归引符”,以师徒血契为引,可直通弟子识海。代价是施术者三成阳寿。
他盯着符纸看了很久。
然后,指尖一划,手腕裂开,血涌而出,滴在符上。
“嗤”地一声,青焰燃起。
他闭眼,低语:“我若不来,谁来?”
风骤然停了。
雪也不落了。
他的意识离体而出,化作一道灰影,穿破风雪,直射北疆寒潭。
郭姝猛地睁眼。
眼前不再是冰窟。
而是一片风雪荒原。
王君寒站在远处,黑袍猎猎,面容模糊,却依旧挺得笔直。
“师父?”她声音发抖,“您不能来!这会暴露您!”
“我若不来,谁来?”他声音还是那么冷,可字字如铁,“听我说,青鸢。”
她摇头,泪水不断涌出:“我不配被救!我害了自己,也连累你们……我早该死在北疆,不该回来……”
“闭嘴。”他打断她,语气没变,可眼神却像刀锋扫过,“你活着,就是正义。记住,不是所有人活着都算人,但你是。”
她怔住。
风雪中,王君寒的身影微微晃动,似有不稳。
可他站得极稳。
“北疆寒潭底藏有破阵机关,乃前朝‘镇龙枢’残骸,可逆转阵势。”他继续说,“你只需守住心神七日,等他来。”
“可我……”
“你只需等。”他声音低了些,“你师兄……他快到了。”
她忽然哭出声:“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他来!我不值得任何人来!”
话音未落,胸口剧痛!
短刀因她情绪失控猛然下压,直接刺入心口半寸!
血喷出来,溅在冰面,红得刺眼。
她跪着,身体颤抖,却仍仰头看着幻象中的师父,哽咽道:“我不想……我不想他看见我这样……我不想他为了我……再死一次……”
王君寒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她一下,可终究没动。
“你活着,”他声音低沉,“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风雪中的幻象开始消散。
郭姝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师父!等等!我还有话……”
“活下去。”他最后说,“别信剑中之影。”
幻象碎了。
她跌回现实。
冰窟依旧冰冷,倒计时依旧闪烁。
可她的心跳,比刚才快了。
她低头看着胸前的刀,血顺着刀身往下流。
然后,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心。
右手颤抖着,在血上画符。
血符成形刹那,冰窟震颤!
空中血阵残纹疯狂扭曲,倒计时光芒急促闪烁,仿佛系统在预警。
她强忍剧痛,一笔一划,将“寒潭地理图”与机关位置刻进符中。
每画一笔,胸口就多流一分血。
冷汗浸透衣衫,视线开始模糊。
可她没停。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整个人几乎虚脱。
血符脱手飞出,化作一道红光,穿破冰层,直射南方。
她倒了下去。
意识溃散前,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哥哥……快走……别信……剑中之影……”
南境,破庙。
香案上三炷香燃至半截,香灰摆成八卦阵图,正中央插着一张空白符纸。
郭箫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左手搭在孤尘剑上。
剑身裂纹处,黑雾缭绕,隐隐有影像浮动。
突然——
他心口一痛!
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
孤尘剑剧烈震颤,嗡鸣不止!
“砰”地一声,香案炸裂,香灰四溅。
他猛地睁眼,瞳孔收缩。
手中符纸无火自燃,烧成灰烬的瞬间,浮现一行血字:
**“北疆寒潭底,镇龙枢可破。”**
他盯着那行字,呼吸停滞。
下一秒,他一把抓起符纸,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掐进纸里。
“北疆……”他低声念着,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脑海中闪过冰窟影像——妹妹跪在寒冰上,刀尖抵心,血染白衣。
他拳头狠狠砸向地面,砖石崩裂!
“我来接你回家。”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谁拦,我杀谁。”
他起身,抓起孤尘剑,转身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剑身裂纹处,黑雾翻涌,缓缓凝成一道模糊人影。
那影子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无声的低语在破庙中回荡,只有读者能听见:
“兄妹情深……正好祭阵。”
郭箫辰没听见。
他只觉肩上伤处一阵发烫,低头看去,渗出的血竟是黑的。
他皱眉,扯下布条重新包扎,动作利落,没多想。
披上黑氅,推门而出。
风雪扑面。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勒,马嘶长鸣,冲入黑夜。
鬼神殿外,雪地一片猩红。
招魂灯已灭。
王君寒跪在雪中,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握那张血符残片,指尖还带着温热。
他咳出一口血,落在雪上,迅速凝成冰珠。
“好孩子……”他低语,声音微弱。
可背脊依旧挺直。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但他不后悔。
风声骤止。
铁链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沉重、规律、毫无生气。
他缓缓抬头。
三具镇魂傀立于风雪中,身高九尺,铁链缠身,面容模糊,眼窝燃着幽绿火焰。
它们不说话,只是一步步逼近。
王君寒抬手,想结印。
可精血耗尽,动作迟缓。
第一具傀儡举起铁链,狠狠抽下!
他侧身避让,动作慢了半拍,左肩被扫中,骨头发出脆响。
他闷哼一声,没倒。
右手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
保命符。
可还没来得及点燃——
第二具傀儡已扑至面前,铁爪直取咽喉!
他闭眼,准备硬接。
可就在这时——
“嗖!”
一道银光破空而来,钉入傀儡眼窝!
绿火熄灭,傀儡动作一僵,轰然倒地。
王君寒睁眼。
风雪中,一道身影踏雪而来。
黑袍覆面,手中握着一根白骨笛。
“房子渊。”他认出来了。
鬼神殿副殿主,幽冥双煞之一。
“你来干什么?”王君寒声音冷淡。
房子渊走到他身边,蹲下,检查他伤势:“我听见招魂灯响了。你明知禁令,还敢传信?”
“她快死了。”王君寒说。
“所以你拿命去换?”房子渊冷笑,“夜辰不会原谅你。”
“我不需要他原谅。”王君寒咳出一口血,“我只需要她活着。”
房子渊沉默片刻,忽然撕下自己衣角,替他包扎:“北疆那边,已经派了三队追魂使,专门猎杀知情者。你传的信,恐怕不止他们收到。”
王君寒闭眼:“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来。”王君寒说,“然后……替他挡一段路。”
房子渊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变了。”
“人总会变。”王君寒睁开眼,目光如冰,“尤其是看着徒弟一次次被人当棋子的时候。”
房子渊站起身,望向北方风雪:“他能来吗?”
“能。”王君寒说,“只要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远处,风雪中,又有铁链声响起。
更多镇魂傀正在靠近。
房子渊抽出白骨笛,横在胸前:“我陪你,再杀几具。”
王君寒没说话,只是缓缓站起,左手结印,掌心浮现出一张残符。
风雪更急。
可两人并肩而立,像两座不倒的碑。
北疆寒潭。
冰窟深处。
倒计时【六日】开始闪烁。
郭姝躺在冰面上,胸口染血,呼吸微弱。
短刀依旧悬在心口上方,无人触碰,却缓缓下移。
一滴血,从刀尖坠落。
砸在冰上。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