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姝的手从黑水中消失的那一刻,郭箫辰的膝盖还在冰上。
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两滴,砸在冰面,凝成红珠。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身体比脑子慢了一拍。
心口那道旧疤突然烧了起来,像有人把刀插进去搅。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不是哭,也不是吼,是某种被撕裂的声音。
然后——
他动了。
整个人扑向寒潭,连滚带爬,孤尘剑还插在冰缝里也顾不上拔,直接跃入黑水。
水冷得不像人间的东西。
刚沾身,皮肤就像被无数根针扎透,肌肉瞬间僵住,呼吸一滞。五脏六腑像是被冻成了石块,沉甸甸地往下坠。他咬牙,硬撑着往下潜,四肢已经麻木,只能靠本能划水。
黑水吞没头顶的瞬间,耳边响起声音。
“辰儿快走!”
是他娘的声音,尖锐,带着哭腔。
他猛地睁眼,可水里没有光,只有更深的黑。
可那声音又来了——
“哥……别信。”
是郭姝,微弱,断续,像风中残烛。
他伸手,往前抓,抓到的只有水。
可他不信。
他不信她死了。
不信那只手能把她带走。
不信这潭水能吞了她。
他继续往下,肺里的气一点点耗尽,胸口像被铁箍勒紧。眼前开始发黑,可他还往下沉,手指抠进水底的骨堆,借力下拉。
终于,脚踩到了东西。
不是泥,不是沙。
是骨头。
一整片,全是人骨,堆成高台,白森森的,在极深处泛着幽绿磷光。
他站稳,抬头。
祭坛中央,立着一尊石像。
他看见自己的脸。
石像和他一模一样。\
左眉缺了个角,是小时候爬树摔的;耳垂有道细疤,是五岁那年被狗咬的;连站姿都一样,微微偏左肩,因为幼时骨折没接好。
可最让他浑身发冷的,是石像心口——
那里嵌着半块玉佩。
“辰”字朝外,纹路清晰。
是他妹妹的那一半。
他的手抖了。
一步步往前走,骨头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里有股腐味,混着铁锈和陈年血气,吸一口,喉咙发腥。
他伸出手,想碰那玉佩。
指尖离石像还有三寸——
石像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那石头刻的眼皮,缓缓掀开一条缝,露出底下漆黑的眼眶。
郭箫辰猛地后退一步,孤尘剑不知何时已握回手中,剑尖指向石像。
“你才是替身。”
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从石像嘴里出来的。
是从祭坛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黑袍破烂,贴在身上,像湿透的裹尸布。脸是烂的,皮肉翻卷,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嘴,干裂发紫。
那只手,苍白如死,五指修长,手腕内侧一道疤——位置、长度、形状,和郭箫辰右腕的一模一样。
它拖着郭姝,一步一步从暗处走出来。
郭姝闭着眼,脸色青灰,嘴唇发紫,脖子被那只手掐着,指节发白。
“放开她!”郭箫辰嘶吼,声音在水底闷得发沉。
影身没理他。
它只是看着石像,嘴巴一张一合:“我等了十二年……等你来。”
郭箫辰挥剑。
孤尘剑斩出,黑气翻涌,直劈影身头颅。
“嗤——”
剑刃切入肩膀,黑血喷出,可伤口立刻蠕动,皮肉翻卷,瞬间愈合。
与此同时,郭箫辰心口猛地一痛。
旧伤崩裂,鲜血从衣襟渗出,顺着肋骨往下流。
他踉跄跪地,手撑住骨堆,额头冷汗混着血水滴落。
“你伤我,我也痛。”影身低笑,声音和他的嗓音重叠,“因为我们本是一体。”
郭箫辰抬头,盯着它:“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影身说,“是你被烧死在北疆火场的那具身体……是你被摄政王挑出来,用命格炼成的影子。”
郭箫辰脑中轰地一声。
记忆开始晃动。
他看见自己五岁,被人贩子拖上马车,一路北行,寒冬腊月,冻掉一根脚趾。
他又看见自己十岁,雪地里跪着,夜辰站在面前,说:“你活着,就有意义。”
再然后——
他看见自己十二岁,坐在雕花木椅上,穿锦袍,饮热茶,听一个男人说:“从今往后,你姓上官。”
三个画面在他脑子里撞,炸,撕扯。
哪个是真的?
哪个是假的?
他抱住头,指甲抠进太阳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箫辰……”
一个声音突然钻进耳朵。
是王君寒。
阴瞳术传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线。
“听我……摄政王以你命格为引……炼‘影傀’十二年……此乃你的影身,执怨而生……不可伤,伤则你亦碎……”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郭箫辰喘着气,抬起头。
影身已经走到石像前,把郭姝按在祭坛上,手仍掐着她脖子。
“她不该回来。”影身说,“她回来,就会毁了这个局。”
郭箫辰挣扎着站起,孤尘剑横在身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活。”影身说,“我替你活过十二年,替你在火场烧死,替你被北疆人折磨,替你承受所有该死的苦……现在,轮到你消失了。”
它抬手,掌心浮出一道符文,漆黑如墨,正是锁魂阵的核心咒印。
“只要她死在这里,阵成,你死,我就能走出这潭水,替你活着。”
郭箫辰眼神变了。
不是怒,不是恨。
是明白了。
他忽然笑了,嘴角咧开,带血。
“所以,你嫉妒我?”他说,“因为我活下来了?因为我有师父?有兄弟?有妻子?有妹妹愿意为我点一把火?”
影身的手顿了顿。
“你什么都有。”它低声说,“而我,只有怨。”
郭箫辰慢慢抬起剑,剑尖对准自己心口。
“那我成全你。”
影身一怔。
郭箫辰却没刺下去。
他反手一划,剑刃割开左臂,毒血喷出,顺着剑槽流入剑身。
《毒源经》逆行,十二经脉倒流,毒素从心口旧疤涌出,沿着手臂狂奔。
皮肤迅速发青发黑,像墨汁泼洒。
他举剑,再次劈向影身。
这一次,剑未至,黑气先到。
影身抬手格挡,黑血溅射,可这次,它的伤口没有愈合。
它低头看,手臂上的皮肉开始溃烂,像被强酸腐蚀。
“你……用毒?”它嘶吼。
“我不是你。”郭箫辰咬牙,“我的毒,是我的命换的。”
他再斩。
剑光如电,直取影身咽喉。
影身侧身避过,可动作慢了半拍。
剑锋扫过脖颈,黑血喷出,头颅歪斜,却没断。
可就在这一刻——
郭姝的眼皮,忽然颤了颤。
她醒了。
不是完全清醒,是在幻水中睁开了“阴瞳”。
她看不见光,却能看见“怨”。
她看见祭坛上每一根骨头,都刻着“上官”二字。
她看见石像不是郭箫辰,而是个孩子,面容被强行塑成摄政王的模样——那是上官清澈幼年的替身!
当年灾劫将至,国师断言“上官家必有一劫”,摄政王便寻贫民之子,改其容貌,代己受难。那孩子被丢在北疆,冻死荒野,怨气不散。
后来,上官清澈发现郭箫辰命格与自己幼年替身契合,便以他为引,炼此影傀,将郭家血脉之罪,转嫁于己身之外。
——他是清白的。
——罪孽,全在郭箫辰身上。
多妙的局。
她想开口,可影身的手还掐着她。
她只能用尽力气,望向郭箫辰。
瞳孔剧烈收缩,又放大,再收缩——三次。
这是阴瞳术的暗号:**玉佩是引子**。
郭箫辰看到了。
他懂了。
玉佩不能碰,一碰,阵法就彻底激活。
他收剑,不再攻击影身,而是猛地转身,扑向石像。
影身大惊,松开郭姝,扑来阻拦。
可晚了。
郭箫辰一拳砸向石像心口,不是为毁玉佩,而是为震松它!
“咔!”
玉佩脱落,滚落在骨堆上。
影身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像是灵魂被撕开。
它扑过去抢,可郭箫辰早有准备,一脚踢开玉佩,让它滑向祭坛边缘。
“你疯了?!”影身怒吼,“没有玉佩,你救不了她!”
郭箫辰没理它。
他冲到郭姝身边,一把将她抱起,转身就往潭边游。
可影身追得太快。
一只手抓住他脚踝,力气大得惊人,把他往回拖。
他踢,踹,挣不脱。
肺里的气快没了,眼前发黑。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时——
岸上传来声音。
穿透寒潭,清晰得像贴着他耳朵说:
“夫君!你娘给你的护心镜还在吗?!”
是秦梦。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光,劈开了他脑子里的混沌。
郭箫辰猛然一震。
护心镜。
他娘临死前塞给他的东西。
铜镜不大,背面刻着“照心”二字。娘说:“这镜子照过的,都是真的。”
他颤抖着手,探进怀中。
布包还在。
他掏出来,打开。
镜面映出他的脸——苍白,满是血污,左眼角……
他一愣。
那里多了一道细长的疤。
而他确信,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可没时间想了。
影身已经扑来,双手掐向他脖子。
他举起护心镜,镜面朝前。
“嗡——”
一声轻鸣。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骨头震动的。
镜光映照的瞬间,影身发出惨叫,脸皮像蜡一样融化,黑气蒸腾,身体扭曲,像被无形之火焚烧。
它拼命后退,可镜光如影随形。
“不——!!”
它嘶吼,声音不再是郭箫辰的,而是无数个孩子的哭喊,叠加在一起,凄厉到极致。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影身炸成黑雾,四散消散。
潭水猛地沸腾,黑气冲天而起,直贯冰穹。
祭坛崩裂,骨头四溅。
石像轰然倒塌,碎成数块。
郭姝在水中缓缓浮起,口吐寒水,咳嗽着醒来。
郭箫辰游过去,一把抱住她。
她浑身冰冷,抖得像片落叶。
他把她搂紧,用身体挡着上升的乱流,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环着她肩膀。
“哥……”她轻声叫,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他说,声音也哑了,“我在。”
他抬头,看向漂浮在水中的护心镜。
镜面微微晃动,映出他俩的脸。
兄妹相拥,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可就在镜中,他清楚地看见——
自己左眼角,那道疤,还在。
他伸手摸,指尖触到皮肤的凹陷。
镜中人也伸手,动作同步。
可那道疤……
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娘给他的镜子,照过的,都是真的。
可如果连镜子照出的“真”,也能被改呢?
潭水仍在沸腾,黑气未散。
祭坛残骸中,那枚玉佩静静躺着,背面“姝”字清晰可见。
而在它旁边,一块碎裂的石像断面上,隐约可见两个小字:
**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