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更,安王府的火还没死透。
郭箫辰踩着烧塌的门梁跃入院中,脚底木炭一碎,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刀片划过耳膜。他立刻停步,屏住呼吸。
风从断口的墙缝里钻进来,带着焦臭味,还有点像是烤熟的肉,混着硫磺和血的气息。他闻得出来——那是人烧了的味道。
四周静得反常。没有狗叫,没有哭喊,连老鼠都没声。整座府邸像一口倒扣的棺材,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贴着残墙前行,左手按在孤尘剑柄上,指节发白。眼睛扫过每一具尸体。有的蜷缩如胎儿,有的扑倒在门槛前,脖颈断裂,头歪向一侧。这些不是乱民所杀,也不是大火烧死的。
是死后才被扔在这里的。
他在一具穿护卫服的尸体前蹲下。喉咙一道切口,平滑如镜面,深至脊椎。一刀封命,手法干净利落。这刀法不是中原路数,偏快、偏低,专挑关节和咽喉。
西域刀客。
他继续往前走。地面有拖痕,血迹断续,延伸向后院。鼻尖忽然一动——一股极淡的香气浮在血腥之上,像干枯蝎尾点燃后的味道。
赤蝎粉。
北疆黑市才有的东西,用来盖住尸臭和血腥,也能让人短暂失神。他曾在毒经里读过,鬼神殿也曾用它追踪逃奴。
心口猛地一沉。
妹妹……真来过?
他加快脚步,穿过正厅废墟。梁柱全塌了,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撑着半边屋顶。厅中央的八仙桌烧成了灰,但上方横梁还挂着半截铁链。
他跳上去,伸手一扯。
铁链坠地,发出“哐”一声闷响。
粗环,带齿,内侧有磨损的皮屑。这是北疆奴市的制式镣铐,专门防人挣脱。他指尖蘸了点皮屑,放舌尖一尝——咸,带腥,新鲜的。
有人最近被锁在这里,还挣扎过。
记忆猛地撞上来。
雪夜里,王君寒说:“她被卖到北疆,如今化名‘青鸢’,在各大府邸间游走。”
那时他只觉得心口一刺,现在这根刺扎进了骨头。
她不是被人抓来的。她是主动回来的。她亲手点燃了这场火,为的是毁掉什么?账册?证据?还是……复仇?
他攥紧铁链,指腹被粗糙的金属磨出红痕。二十年前他躲在地窖,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去,什么也做不了。而她,一个被拐走的小女孩,二十年来一直在黑暗里爬行,在刀尖上跳舞。
可他呢?他在九幽谷跪了十年,等一把剑认他。
愧疚像毒蛇,一口咬进心脏。
他把铁链塞进怀里,继续往里走。后院的地窖口塌了一半,碎砖堆得像坟包。他蹲下,用手扒开瓦砾。
忽然,一丝咳嗽声从底下传来。
极轻,断断续续,像是怕被人听见。
他动作一顿,随即迅速清理出通风口的缝隙。下面黑得不见五指,只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谁?”他低声问。
没人回答。
他又扒了几块砖,月光斜照进去一点。角落里,蜷着个年轻女子,身上是丫鬟的青布衫,腹部插着半截断箭,血浸透了前襟。
她还活着。
郭箫辰翻身跃下,落地无声。他蹲在她身边,手指搭上她手腕——脉搏细弱,但还在跳。
“别出声。”他低语,“我是来救你的。”
女子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瞳孔涣散,似乎看不清人。但她嘴唇动了动,挤出两个字:“少……爷?”
郭箫辰一震。
这称呼,二十年没人叫过了。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女子没答,只是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她一只手死死攥着什么,藏在怀里。
“你手里是什么?”他问。
她艰难地抬起手,摊开掌心。
半块玉佩。
青玉质地,边缘断裂处锯齿分明,显然曾是一对。正面刻着藤蔓缠绕的图案,背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辰”字。
郭箫辰的呼吸停了。
是他七岁那年,偷偷拿父亲的刻刀,在后院石桌上花了整整三天刻的。那时妹妹才三岁,抱着他的腿说:“哥哥,我要戴这个。”他便把玉佩掰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自己留着。
后来家破人亡,他再没见过那半块。
可现在,它在这名丫鬟手里。
“小姐……给我的……”女子气若游丝,“她说……要是见不到你……就让我……交给你……”
郭箫辰喉头一紧。
“她来过?”
女子点头,嘴角溢出血沫:“她……亲手点的火……要烧掉账册……可有人埋伏……发现了……追杀她……她……带伤跑了……往西……”
话没说完,她头一歪,手垂了下去。
玉佩从她手中滑落。
郭箫辰一把接住,紧紧攥在掌心。那玉还带着她的体温,温热,却正在迅速冷却。
他跪在灰烬里,仰头闭眼。
眼前全是幻象。
三岁的妹妹踮脚递给他一块糖,笑着说:“哥,甜的。”
七岁那年,她举着半块玉佩跑进院子:“哥哥你看!我们永远不分开!”
二十年前那一夜,她被人从奶娘怀里夺走,小手伸出,抓着空气……
他没能护住她。
二十年后,她独自回来,点火,杀人,逃亡。
而他,直到现在才踏进这片废墟。
恨意和愧疚在他体内撕扯,像两股毒流在经脉里冲撞。他想怒吼,想砸碎一切,可喉咙里只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受伤的野兽。
他缓缓站起身,将玉佩贴身收好,压在心口的位置。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禁军,也不是杀手。
是鞋底踩在焦木上的那种细微摩擦,慢,稳,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节奏。
他猛地抬头。
屋顶残垣上,站着一人。
黑袍,兜帽,手里提着一盏青灯。
灯焰是绿色的,摇曳不定,照出他半张脸——苍白,无须,眼角一道旧疤。
王君寒。
“你知道她来过。”郭箫辰盯着他,声音低得像从地底爬出来的,“你让她来的?”
王君寒没动,灯焰映着他深陷的眼窝。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替你试炼这世道有多黑。”
郭箫辰拳头捏得咯咯响。
“试炼?她才多大?她本该在学堂念书,该有人护着,该笑着长大!可她被人卖到北疆,被人锁在地窖,被人追杀!你说试炼?”
王君寒低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你呢?你在九幽谷试炼了十年,不也是为了这一天?你们兄妹,谁比谁更容易?”
郭箫辰哑然。
“我要找到她。”他咬牙,“她受伤了,撑不了多久。”
“她若愿见你,自会来。”王君寒摇头,“现在,你得先活过这一夜。”
话音未落——
“哗啦!”
远处断墙轰然倒塌!
火把骤亮,数十名禁军持刀涌入,甲胄鲜明,杀气腾腾。他们呈扇形包围,步步逼近,刀尖直指郭箫辰。
领头校尉高举令牌,厉声喝道:“奉摄政王令!安王府纵火逆贼郭箫辰,格杀勿论!”
郭箫辰缓缓起身,将孤尘剑从背后抽出。
剑身湛蓝,血纹流动,剑锋过处,空气凝霜。
他背靠残墙,目光扫过敌阵。
三十人,刀枪齐备,训练有素。这不是普通巡夜兵,是禁军精锐。
可他的视线突然一顿。
在队列左侧,一名副将腰间佩刀——刀柄缠黑末端刻着狼首纹。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刀……他认得。
二十年前那一夜,宅院起火,他躲在地窖缝里,亲眼看见一名亲卫统领拔刀砍向母亲。那人刀柄上,就有这狼首纹。
后来他查过,那是安王亲信中,唯一来自北疆黑骑营的将领。
可那人,早在三年前就该战死了。
现在,他的刀,出现在禁军之中?
他盯着那副将,对方似乎察觉,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遮住了刀柄。
郭箫辰没动,可掌心已渗出冷汗。
这不止是追杀。
是布局。
从他拔剑下山那一刻起,就有人等着他踏入这个局。
王君寒站在高处,青灯微光映着他的侧脸。
“走南巷。”他忽然低语,“常丙辉在等你。”
郭箫辰一愣。
“他不知道我来。”
“他知道。”王君寒淡淡道,“江湖不远,兄弟在便在。”
话音落,他提灯转身,身影融入夜色,像一缕烟消散。
禁军已逼近至十步之内。
校尉举刀,厉喝:“围杀逆贼!”
郭箫辰深吸一口气,冷风灌入肺腑,带着焦臭与血腥。
他将孤尘剑横于胸前,剑锋映着火光,蓝中泛红。
“想让我死?”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就看看,是谁的命先留在这里。”
他猛然抬剑,剑尖直指校尉。
下一瞬,人已冲出。
第一剑,刺向左侧空档。
那副将反应极快,拔刀格挡,“铛”一声火星四溅。郭箫辰借力旋身,剑刃顺势下滑,划过对方手臂,血光迸现。
他不追击,反而后撤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那柄刀。
狼首纹,黑刀身微弯——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你是谁的人?”他盯着副将,“安王?还是……摄政王?”
副将不语,只狞笑一声,举刀再上。
郭箫辰不再问。
他身形一闪,孤尘剑如毒蛇吐信,接连三剑,逼退两名围攻的士兵。脚下步伐诡异,踏的是《毒源经》里的“迷踪步”,每一步都踩在敌人换气的间隙。
一名士兵从背后突刺,他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扬,三枚银针破袖而出,“噗”地钉入对方咽喉。
那人捂颈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火光摇曳,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像一尊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剑到之处,血花飞溅。
可敌人越来越多。
校尉吹响铜哨,又有两队禁军从侧门包抄。
郭箫辰被迫退至地窖口,背靠残墙,已无退路。
他喘着气,额角有血滑下,混着灰土,流进眼角,刺痛。
可他的眼神,比剑还冷。
“来啊。”他低吼,“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校尉冷笑:“结阵!弓手准备!”
后排禁军拉开长弓,箭尖泛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西侧围墙突然炸开!
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如巨龙翻身,瞬间扫倒五名弓手。水雾弥漫中,一人踏浪而来,手持冰刃,长发飞扬。
“老郭!”那人哈哈大笑,“等你半天了!”
郭箫辰眼角一跳。
常丙辉。
他没走南巷。
他直接凿墙进来的。
常丙辉落地,冰刃横扫,逼退两名近身的禁军。他瞥了眼郭箫辰满身血污,咧嘴一笑:“又打架不叫我?”
郭箫辰没笑,只低声道:“禁军里有亲卫旧部,佩刀带狼首纹。”
常丙辉眼神一凛,立刻扫视敌阵。
“我来拖住他们。”他沉声道,“你走。南巷尽头有艘船,能出城。”
“你不走?”
“我?”常丙辉掂了掂冰刃,笑得豪气,“三十个禁军,还不够我热身。”
郭箫辰盯着他,忽然说:“谢谢。”
常丙辉一愣,随即摆手:“少来这套。江湖不远,兄弟在便在。”
他猛然跃起,冰刃劈下,水浪翻涌,瞬间冲散前排阵型。
郭箫辰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副将。
那人站在火光里,手按刀柄,目光阴冷。
他知道,这人不会死在这里。
这局,才刚开始。
他跃上残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风卷着灰烬,在废墟上打着旋。
地上,那半块玉佩的裂口,在火光下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