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断崖上刮过,像刀子一样割人。
雪没停,一片一片砸在石台上,落在郭箫辰的肩头、发梢、眼皮上。他没动,双膝陷在冻土里,膝盖下的雪早已被血染成暗红,结了冰壳,又裂开,再渗出新的血来。
他已经跪了七天。
掌心的伤口早就烂了边,皮肉翻卷,沾着雪和灰。可他还是一遍一遍把手按在剑匣上,用血去擦那层封印符文。师父夜辰画下的朱砂咒已经模糊,被他的血浸透,又被寒气冻住,裂出蛛网似的纹路。
孤尘剑在匣中轻颤。
不是错觉。是真的一下一下在动,像心跳。
他听见了。在风雪的缝隙里,在自己几乎停滞的呼吸之间,那柄剑在叫他。
“爹……”他嘴唇干裂,声音哑得不像话,“娘……妹妹……”
名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他闭了闭眼,眼前全是火光。
二十年前那一夜,宅院起火,梁柱倒塌的声音像是山崩。母亲把他推进地窖时指甲抠进了他的手臂,嘴里只说了一句:“别出声。”然后门板就被砍碎,刀光落下来,血喷在墙上,像泼了一桶红漆。
父亲站在前厅,手里拎着断刀,背上插着三支箭,还在往前冲。他吼着什么,后来声音没了,人跪下去,头垂到雪地上。
还有妹妹。襁褓里的妹妹,被人从奶娘怀里夺走。黑衣人用布巾裹住她,她哭了一声,就被捂住了嘴。最后映在他眼里的,是她那只伸出的小手,粉嫩嫩的,抓着空气。
他躲在地窖缝里,睁着眼,一滴泪都不敢掉。
他知道,只要他出声,全家就真的死绝了。
那一夜之后,他活了下来,但心早就烧成了灰。
直到夜辰出现,把他从乱葬岗背走,带回九幽谷。
二十年修行,练剑,习毒,通医理。他不说话,不笑,不问过去,像个死人一样活着。只有每到子时,他会独自走到这断崖上的孤亭,跪在石台前,看那把封印的剑。
那是他的命。
也是他的债。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来。
“我来了。”他低声道,额头轻轻抵在剑匣上,像是在碰亲人的额角,“我不再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忽然停了。
雪也停了。
整片天地像是被按下了静止的按钮。只有那柄剑,猛地一震!
嗡——
一声剑鸣撕破寂静,直冲云霄。剑身上的血纹骤然亮起,幽蓝中泛着赤色,像活物般游走。石台上的符文寸寸崩裂,碎成粉末随风散去。
郭箫辰猛地抬头,双眼赤红。
他看见了幻象。
不是回忆,是夜辰用术法唤出的画面——真实的那一夜,被完整重现。
火光照亮庭院,尸体横陈。安王亲卫统领一脚踹开侧门,刀尖滴血。管家跪着求饶,头颅滚进雪堆。奶娘抱着婴儿逃向后墙,被一箭射穿胸口。黑衣人接住孩子,转身就走。
而角落里,一个女人倒在血泊中,手指在地上划拉,用尽最后力气写下了一个字——
**李。**
那个字是用血写的,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
郭箫辰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是府里的老嬷嬷,从小看着他长大。她写下这个字,是在告诉他——你还活着,你是李家的人,别忘了。
画面一转,地窖缝隙中,幼年的他睁着眼,满脸泪痕,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敢哭出声。
他看见了自己当年的眼神——那不是恐惧,是恨。从那一刻起,就在心里种下了。
夜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冷得像霜。
“你看见了。”
郭箫辰没回头。他跪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您让我看这些……是想告诉我,我还放不下?”他嗓音沙哑,“还是想说,我不配拿这把剑?”
“你若只为复仇拔剑,便不是执剑者,而是被剑执。”夜辰站在亭檐下,黑袍无风自动,面罩下的双眼如寒星,“孤尘剑杀的是恶,不是仇。”
“可他们都是恶人!”郭箫辰猛地转头,眼里布满血丝,“安王下令屠我全家,亲卫动手,幕僚献策,连那个抱走我妹妹的人,都是他豢养的走狗!他们哪一个无辜?哪一个不该死?”
“那你呢?”夜辰反问,“当你一刀砍下他们的头时,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郭箫辰怔住。
风重新刮了起来,卷着雪扑进亭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十年来救过人,也杀过人。配过解药,也炼过蚀骨毒。他曾用银针封住毒贩的经脉,让他活活痛死;也曾为垂死的乞丐输血三日,救回一口气。
他不是不懂善恶。
可当亲人惨死、妹妹失踪的痛每天都在剜他的心时,善恶两个字,轻得像一片雪。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发麻,几乎站立不稳,“我可以忍十年,可以不问身份,可以装死人一样活着。但我不能再等了。”
他伸手,再次按在剑匣上。
“我不求您点头,也不求您祝福。我只问这把剑——它还认不认我这个主人?”
夜辰沉默。
他知道这一关躲不过。
这孩子的心魔太深,仇恨太重。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踏上路,就越难回头。
他本想再压一压,再磨一磨。
可现在,剑已经在回应。
“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夜辰终于开口,“一旦出鞘,便是血路。没有朝廷赦令,没有江湖规矩,你要面对的,不只是安王,还有他背后整个权网。他们会追杀你,污蔑你,把你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头。”
“我知道。”郭箫辰点头,“我不怕。”
“你若杀了安王,秦明不会保你,上官清澈也不会出面。你将孤身一人。”
“我已经孤身十年了。”他笑了笑,笑得很难看,“不差这一天。”
夜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抬起手。
一道黑气从他掌心溢出,缠上石台残余的符文。那些裂开的咒印彻底粉碎,化作飞灰。
“既然如此……”他声音低沉,“那就让剑自己选。”
话音未落,郭箫辰双掌猛然拍下!
血从他掌心喷出,洒在剑匣上。那血竟不落地,反被剑身吸收,幽蓝血纹瞬间暴涨,像火焰般燃烧起来!
轰——!
一声巨响,剑匣炸开!
孤尘剑自行出鞘三寸,剑光冲天而起,劈开乌云,映得百里山林皆成血色。风雪倒卷,松涛怒吼,远处悬崖上的招魂铃突然齐响,叮叮当当,仿佛百鬼同哭。
夜辰瞳孔一缩。
“它认你了。”他低声说,语气竟有几分叹息。
郭箫辰握住剑柄。
那一瞬,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掌心窜入体内,直冲天灵盖。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母亲的笑容,父亲教他写字的手,妹妹第一次叫哥哥的声音……还有那夜的火,血,刀光,哭喊。
所有记忆,所有痛,所有恨,都被这把剑接住了。
他拔剑。
剑身湛蓝如寒水,血纹如脉络流动,剑锋过处,空气都凝出霜来。
他横剑于前,单膝跪地,行弟子礼。
“徒儿不孝,未能承您教诲之全意。但今日起,此剑所指,皆为该死之人。”
夜辰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后退一步,黑袍翻飞,身影渐渐融入风雪。
就在他即将消失时,留下最后一句:
“忘川开道,从此你一人走。”
风雪吞没了那道黑影。
亭中只剩一人一剑。
郭箫辰站起身,将孤尘剑收入背后的木鞘。剑入鞘时,发出一声清鸣,像是回应他的决心。
他转身,准备下山。
可就在他踏出亭子的刹那——
东南方向,天边忽地亮起一片红光。
火。
不是小火,是冲天大火。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夜空。
那是安王府的方向。
郭箫辰脚步一顿,眉头紧锁。
不对。他没动手,师父不会动手,秦昊还在地牢联络旧部,不可能这么快……
谁在烧安王府?
他眯起眼,死死盯着那片火光。
难道有人抢先一步?是敌是友?还是安王自导自演,引蛇出洞?
脑子里念头飞转,可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他纵身跃下断崖,踏雪而行,速度快得像一道影子。
风在耳边呼啸,雪打在脸上生疼。
他一路疾行,穿过密林,越过冰河,直奔山脚。九幽谷外有一条隐秘小道,通向最近的城镇。他必须先弄清楚城里发生了什么。
离谷口还有半里,他忽然停下。
前方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黑袍,兜帽,手里拎着一盏青灯。
灯焰是绿色的,摇曳不定。
那人没动,灯却自己转了个方向,正对着他。
郭箫辰握紧剑柄,沉声问:“谁?”
那人没答话,只抬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铜铃。
叮——
铃声清脆,却又阴森。
是招魂铃。
郭箫辰心头一震。
这铃声他听过。十年前,夜辰带他离开乱葬岗时,就是这声音引路。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鬼神殿主王君寒的信物。传说他能召亡魂问事,百鬼听令。
可王君寒从不现世。
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你不该现在下山。”
郭箫辰冷笑:“我的事,轮不到别人插嘴。”
“安王府的火,不是意外。”那人缓缓道,“有人比你更急着杀人。”
“谁?”
“一个不该活着的人。”那人顿了顿,“你妹妹……还活着。”
郭箫辰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她没死。”那人抬手,青灯照出他半张脸——苍白,无须,眼角有一道旧疤,“她被卖到北疆,如今化名‘青鸢’,在各大府邸间游走,收集罪证。”
“你怎么知道?”郭箫辰声音发抖,“你见过她?”
“我是她师父。”那人收回灯,阴影重新覆面,“王君寒。”
郭箫辰死死盯着他,呼吸粗重。
他知道这个名字。二十四殿中最神秘的存在,连夜辰都对他另眼相待。可他怎么会收自己妹妹为徒?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从未提起?
“你不信。”王君寒似乎看穿了他,“但你该知道,她左肩有一道烫伤,是你小时候打翻药炉时留下的。她一直留着,说那是最后一个记得你模样的证据。”
郭箫辰眼前一黑。
那道伤……是真的。
他记得那天,他偷拿师父的药草想给妹妹熬止咳汤,结果打翻炉子,火苗蹿起,烫到了她的肩膀。她没哭,只笑着说:“哥,我不疼。”
这件事,除了他们兄妹,没人知道。
“她……现在在哪?”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西域。”王君寒道,“但她很快会回来。安王府这场火,就是她动的手。”
“她一个人?”
“不。”王君寒摇头,“她不是一个人。她背后有鬼神殿的力量。但我们不出面,只提供线索。杀人的,得是该杀人的人。”
郭箫辰沉默了很久。
风雪中,他握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原来妹妹还活着。原来她也在查真相。原来她已经先他一步,点燃了复仇的第一把火。
可他不甘心。
这血债,本该由他来偿。
“我会找到她。”他 说,“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去安王府。”
王君寒没拦他。
只在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记住,你手中之剑,不只是为了杀。若只为杀,你早就是修罗了。”
话音落,人已不见,唯有那盏青灯的绿光在雪中一闪,随即熄灭。
郭箫辰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火光,久久不动。
他知道,从今晚起,一切都变了。
师父不再护他,妹妹已经出手,敌人开始燃烧。
而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躲在地窖里的孩子。
他抬起手,抹去脸上的雪水和血迹,迈步向前。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笔直,坚定,通向山外。
远处,安王府的火还在烧。
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喊杀声,还有女人的尖叫。
他加快脚步。
腰间的孤尘剑轻轻震动,像是在呼应他的心跳。
不管是谁动的手,不管背后有多少阴谋,这一夜,他必须见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