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巷像一条被掐断的肠子,死死卡在两排高墙之间。
郭箫辰贴着左墙前行,脚底踩碎一片瓦砾,发出极轻的“咔”一声。他立刻停步,屏息。耳朵微动,捕捉风里的动静——没有追兵脚步,没有铜哨声,连远处街市的犬吠也消失了。只有雾,浓得化不开,贴着墙根缓缓爬行,湿透了他的衣领,贴在脖颈上,冰凉如尸布。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灰与汗,混成一道黑痕。肩背的伤口还在渗血,布料黏在皮肉上,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在刮。但他不能停。
常丙辉说南巷尽头有船。只要出城,就能进水道,躲过禁军封锁。
可他越往前走,心越沉。
空气里那股味儿又来了——焦腥中带点辛辣,像干蝎尾点燃后的余烬。赤蝎粉。北疆鬼神殿才用的东西,盖尸臭,乱人心神。他在安王府闻过一次,现在又闻到了第二次。
不是巧合。
他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雾,静静翻涌。
他咬牙继续走。
百步后,巷子尽头出现一道矮坡,坡下是条死水沟,淤泥泛着油光。一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头悬着一盏灯笼,幽绿,光晕不散,照在水上,影子扭动如蛇。
没人应声。
他蹲下身,指尖拨开碎石,检查地面。没有脚印,只有几道浅浅的拖痕,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挣扎过,又被迅速拖走。
他起身,跃上船板。
木板吱呀一响。
他没急着解缆,而是先环视四周。船舱门虚掩,帘子半落。他伸手一掀——空的。只有角落一堆干草,上面沾着几点暗红,还没干透。
他俯身嗅了嗅。
血。新鲜的。
心头一紧。
正要细查,忽然颈后一凉,像有根针扎进皮肤。他本能侧身,左手闪电般探向后衣领,撕下一片薄如蝉翼的纸符。
符已半燃,只剩一角灰烬,边缘卷曲发黑。但那朱砂勾出的符骨纹路,他认得——七拐八折,形如蛛网,是北疆“阴瞳术”的追踪符,专用来标记活人行踪。
郭姝用的就是这种符。
他盯着手中残灰,呼吸一点点沉下去。
她来过。
她在他逃命的时候,悄悄跟上了他。
“你疯了?”他低吼出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劈进夜雾,“这种时候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攥紧符灰,指节发白,灰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理智告诉他必须走,立刻出城,藏进水道深处。可若郭姝真在这条巷子里出现过,那她现在在哪?
死了?被抓了?还是……躲在哪处暗角,流着血等他?
他闭眼,眼前闪过地窖里那名丫鬟临死前的嘴型:“她……带伤跑了……往西……”
往西,就是这条南巷。
他睁开眼,将符灰小心收进怀里,和那半块玉佩放在一起。然后转身,跃下船板,不再往水道去,而是逆着来路,一步步往回走。
每五步,地上就有一点灰烬,像血滴,引着他往前。
他走得极慢,眼睛扫过每一寸墙角、每一块碎瓦。雾太重,视线不过三尺,他只能靠嗅觉和直觉。忽然,鼻尖一动——药味。极淡,却被雨水泡开了,混着血腥,是“静漪锦”浸过药水后的味道。
他加快脚步。
三十步后,一间药铺出现在眼前。门板塌了半边,匾额烧得只剩“济世”二字,歪斜挂着。他闪身进去,贴墙而立。
屋内一片狼藉。柜架翻倒,瓷瓶碎了一地,墙上几道深长抓痕,像是有人被拖行时拼命挣扎留下。地面有血迹,断续延伸,通向后窗。
他蹲下,指尖蘸了点血,捻了捻。
还没凝固。
他顺着血迹走到后窗,探头一看——窗外是条窄巷,对面是堵断墙,墙根堆着杂物。他翻身跃出,落地无声。
刚站定,眼角忽然瞥见墙角石缝里卡着半截布条。靛蓝底,绣着蝶形暗花,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
他走过去,捏住布条,轻轻一扯,取了出来。
静漪锦。
秦梦亲手织的布,只送给她最亲的人。郭姝走前,她亲手给妹妹系上一条同款的护腕,说能辟邪。
现在,这条护腕被人撕下,遗落在打斗现场。
郭箫辰手指一抖。
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巷子死寂,只有雨丝开始落下,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
郭姝受伤了。秦梦可能已经出手相救,甚至……也落入险境。
他脑中轰然炸开,像有把锤子狠狠砸进太阳穴。十年来他练剑、习毒、跪谷求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手刃仇人,为的是护住仅存的亲人。
可现在呢?
妹妹孤身涉险,被追杀,被打伤,他却在安王府废墟里对着一具尸体发呆。妻子可能已卷入这场杀局,他却连她人在哪都不知道。
他拔出孤尘剑。
剑身湛蓝,血纹流动,映出他扭曲的脸。
忽然,剑身轻轻一震,发出低沉嗡鸣。
他一怔。
这声音他从未听过。
孤尘剑是师父夜辰所授,通灵性,只在遇强敌或察觉剧毒时才会微颤。可现在,它明明无人触碰,却自行震响,像是在回应他心底那股翻江倒海的怒意。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不是剑在响。
是他整个人在抖。
他缓缓闭眼,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可脑海里全是画面——三岁的妹妹踮脚递糖,笑着说“哥,甜的”;七岁那年,她举着半块玉佩跑进院子:“哥哥你看!我们永远不分开!”;二十年前那一夜,她被人从奶娘怀里夺走,小手伸出,抓着空气……
他没能护住她。
二十年后,她独自回来,点火,杀人,逃亡。而他,直到现在才踏进这片废墟。
恨意和愧疚在他体内撕扯,像两股毒流在经脉里冲撞。他想怒吼,想砸碎一切,可喉咙里只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受伤的野兽。
“你护得了天下人,”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为何护不住她们?”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节奏不对——一步一顿,僵硬,像是木偶在走。
他猛然转身,孤尘剑横于胸前。
十步外,一名老船夫站在巷口,蓑衣斗笠,手里拄着根竹竿。他缓缓抬头,斗笠下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眼神空洞,嘴角微微张开。
然后,一个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青鸢未落敌手。”
是王君寒的声音。
郭箫辰瞳孔一缩。
“但摄政王已启‘锁魂阵’。”
船夫说完,双膝一软,扑倒在地,再不动弹。
郭箫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滴进眼里,刺痛。
锁魂阵。
他读过《毒源经》里的记载——北疆秘术,以血脉亲缘为引,炼制阴瞳术者为傀儡。施术者只需取其血、发、旧衣,布阵七日,便可远程操控其心神,令其自残、杀人,甚至反噬至亲。
郭姝是阴瞳传人,又是他亲妹。
她就是最好的祭品。
若阵成,她将不再是郭姝。她会变成一把刀,一把专门用来杀他的刀。
他缓缓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半截布条。雨水打湿了纤维,靛蓝底纹渐渐清晰。他借着微光细看,忽然发现——在蝶形暗花的下方,有一圈极细的火纹,藏在经纬之间,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火神殿的“炎脉印”。
只有万清风身边的高层信物才会烙上此印,用于传递密令。
秦梦绝不会将静漪锦送给外人。更不会让这种布沾上火神殿的印记。
这意味着——万清风身边有人叛变,或者,他的势力早已被渗透。
他盯着那火纹,雨水顺着眉骨流下,滑过脸颊,像泪。
他缓缓抬头,望向皇城方向。
宫阙飞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灯火通明,宛如天宫。可他知道,那光华之下,藏着多少腐肉与蛆虫。
他举起孤尘剑。
剑尖直指宫门。
雨水顺剑身流下,汇成一线,滴落。
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砸进雨夜里:
“若你们伤她……我焚宫问罪。”
话音落,他转身,大步走入雨幕。
巷子深处,那艘乌篷船静静泊着,幽绿灯笼依旧亮着,光晕在水面扭动,像一条等待吞噬的蛇。
船舱内,老船夫的尸体躺在干草上,斗笠歪斜,露出半张脸——皮肤灰白,嘴角裂开,竟浮着一丝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