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罗丽用沉默建起了更高的墙。她拒绝亲自喂养那个孩子,甚至拒绝看他。每当侍女试图将孩子抱近,或是轻声劝说时,她要么闭目不理,要么便是用那种冰冷空洞的眼神望过去,直到对方讪讪退开。
罗丽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缓缓恢复,但精神却仿佛彻底枯萎了。手腕上的镯子依旧禁锢着她的力量,而那个继承了她特殊血脉,与她有着最直接血脉联系的孩子,却成了她最不愿面对的存在。
金鳄将这一切看在眼。他并未再强迫她接受孩子,只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个新生的婴儿身上。他命人仔细记录孩子成长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特殊能量波动,他亲自为这个孩子取名——金千夜。
千夜,长夜之后的光明。
这个名字,承载着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复杂难言的期望。是对武魂殿未来可能获得强大助力的期望?是对他与她之间这段扭曲关系所诞生的“结晶”的某种复杂情感?还是……对那漫长冰冷岁月后,或许能有一丝不同“光明”的隐秘渴望?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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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潮水裹挟着冰冷与刺痛,汹涌退去,留下满心满肺的窒息与空洞。
罗丽依旧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有一种浸透骨髓的寒。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孩子——千夜,他酷似金鳄的金眸在阳光下格外亮,小脸上还残留着因她丢弃手套而破碎的黯淡,以及此刻看到她时,那种混合的渴望、畏惧与一丝倔强的复杂情绪。
妻子……母亲……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复灼烫,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幻痛。手腕上,那暗金色的镯子冰冷沉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力量的丧失和彻底的依附。
腹中另一个生命的存在感,随着回忆的清晰而变得更加突兀和令人窒息,每一次细微的胎动,都像在嘲笑她的无力与不堪。
她曾经是花蕾城堡的公主,是沐浴爱意而生的仙子。如今,她是武魂殿二供奉强行囚禁的妻子,是两个不该存在的孩子的母亲,是一个法力被封、连自我了断都无法做到的囚徒。
光翎那句“自家人”的熟稔,千夜那声怯生生的“娘亲”,周围侍女们恭敬却隐含警惕与同情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她牢牢困死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困死在与那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之中。
恨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在她空洞的脑海中盘旋。自然是恨的。恨金鳄的强取豪夺,恨他折断她所有的羽翼,恨他将她拖入这无望的泥沼,恨他给予她“妻子”与“母亲”这两个让她作呕的身份。恨意曾经如同烈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夜不能寐。
可如今,那熊熊烈火似乎燃到了尽头,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漫无边际的疲惫。恨得太久,太用力,仿佛连恨本身都耗尽了心力。恨到最后,胸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爱吗?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只剩下翻涌的恶心与自我厌弃。怎么可能?那只是掠夺,是强迫,是披着“照料”外衣的精心算计。她对他,只有恐惧、憎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屈辱感。
视线再次与千夜那带着孩童独有的清澈与脆弱的金眸相遇。那孩子眼中小心翼翼的期盼,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脏最柔软却也最荒芜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罗丽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孩子,也不再看一旁神色有些复杂的光翎。胸腔里气血翻涌,小腹处隐隐传来一丝熟悉的坠胀感,是情绪激动再次牵动了胎气。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隆起的腹部,指尖冰凉。
“我累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汹涌的回忆和剧烈的情绪起伏从未发生,“回去吧。”
罗丽不在理会任何人,甚至没有再看千夜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往回走。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上,与宫殿巨大的阴影逐渐融为一体。
身后,千夜张了张嘴,那句未能喊出的“娘亲”终究如梗在喉咙里,化作一点迅速黯淡下去的光。
光翎看着罗丽决绝而疲惫的背影,又看着身边失落的孩子,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息,最终只是轻轻揉了揉千夜的头发,低声道:“回去吧,夜儿。你娘亲……她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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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丽回到那座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寝宫,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光线和声响。她甚至没有脱下那件厚重的斗篷,便直接走向内室,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
腹中的坠胀感并未完全消退,伴随着隐隐的抽痛,提醒着她身体的不适和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
她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几乎是卸下了力气一般跌坐下去,手臂搁在冰冷的窗棂上,将额头抵了上去。
大累了。
身心惧疲,连维持最基本的清醒和感知都仿佛成了负担。
时光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与压抑中流逝,罗丽的行动越发不便了,离生产的日期只剩下最后几天的时候,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供奉殿高层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二供奉金鳄回来了,但身受重伤。
极北之地的寒风与战斗的残酷似乎并未因距离而减弱分毫,化作沉疴缠绕在金鳄身上。他躺在疗伤殿的静室内,脸色是一种失血的灰白,紧抿的唇线透出压抑的痛苦。
往日里坚不可摧的金色铠甲已被卸下,裸露的上身缠满了浸透药汁的绷带,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虽已止血,却依旧散发着阴寒邪毒的气息,使得治疗魂师的魂力光芒都显得有些黯淡。
千道流站在榻边,目光沉凝地检视着金鳄的伤势。这次的清剿远超预计的凶险,那些邪魂师自知末日将至,竟以自身为引,布下了极为阴毒的噬魂阵法,金鳄为了彻底摧毁核心,护住随行的魂师,硬生生扛下了阵法反噬大半的威力。
“伤势虽重,但本源未损,静心调养,配合药力驱散邪毒,月余可复。”千道流收回探查的魂力,声音平静,却带着兄弟独有的凝重,“只是这邪毒阴寒入骨,难免损失元气,未来半年,需得仔细将养,不可再行险招。”
金鳄闭着眼,喉间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剧痛与深入骨髓的阴寒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惯于忍耐,除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几乎看不出更多异样。
殿内一时只有药炉汨汨的轻响。
过了片刻,金鳄忽然开口,声音因虚弱和疼痛而有些沙哑:“她……如何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千道流沉默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罗丽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也知道金鳄这一去近三月,那边的情形。罗丽依旧是老样子,沉默,抗拒,将自己隔绝在一切之外,对腹中即将诞生的孩子,也未见半分期待。
金鳄重伤归来的消息,他下令暂时封锁,尤其是罗丽那边。
“再过几日便是产期,一切已安排妥当。”千道流最终只是陈述事实,并未提及罗丽的状态,转而道,“你如今这般模样,她见了未必是好事,徒增烦扰。先安心养伤。”
金鳄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金色的眸子睁开一道缝隙,里面映着跳动的烛光,却比平日黯淡许多,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软弱的……想要见到她的念头。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某种了然。他知道大供奉说得对,他现在这副样子,去了又能如何?除了让她更觉厌烦,或是……让她看到他的狼狈?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在心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忍耐。
时间在药香与疼痛中流逝。
几日后,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罗丽的寝宫再次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这一次的生产似乎比上次顺利了许多,或许是身体已经有过经历,又或许是她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已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消磨殆尽。
当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时,罗丽只是疲惫地合着眼,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清洗干净的女婴抱到她面前,轻声禀报:“夫人,是位小姐,很健康。”
罗丽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
直到侍女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二供奉之前吩咐过,若是女儿,便随母姓,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