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年（四）

三班的教室比想象中更大一些，桌椅是半旧的木色，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淡淡的灰尘气息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都在互相打量着，低声交谈着，我则找了个靠窗、稍微靠后的位置坐下

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小小的篮球场和远处操场的一角

我的新同桌是个短发圆脸的女生，叫赵晓菲。她性格开朗，很快就自来熟地和我聊了起来，抱怨着暑假作业太多，又好奇地打听我原来在哪个小学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飘向走廊另一端那个属于一班的角落

开学第一天没有正式上课，主要是报到、领书、打扫卫生和开班会

三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和气的女老师，姓李

她说话慢条斯理，强调着新学期的规矩，鼓励大家尽快适应。班里的气氛比较轻松，甚至有点散漫

课间，我和赵晓菲去洗手间，经过一班门口。门敞开着，里面异常安静

不像其他班级的喧闹，只有翻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讲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戴着细框眼镜，面容严肃，正低头批改着什么

他就是张老师吧？果然气场不同。我下意识地在教室后排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何叙白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直，头微微低着，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书本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半边肩膀上，勾勒出沉静的剪影

他周围几个同学也都在埋头看书或写东西，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专注力。和我们班课间休息时聊天、打闹的氛围截然不同

赵晓菲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小声嘀咕：“哇，一班果然名不虚传，课间都这么拼？听说他们中午都不能回家吃饭，要在学校自习呢！好可怕！”

闻言，我的心微微一沉。中午不能回家？这意味着，我们原本可能重合的那点午休时间，也就会彻底消失了

果然，开学第一周，这种差异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早上七点二十的早自习，当我们三班的同学还在慢悠悠地整理书包、啃着早餐时，走廊那头一班教室的灯早已亮起

张老师总是提前十分钟就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视着下面，督促学生开始晨读

朗朗的读书声会准时从一班传出

课间十分钟，一班门口几乎看不到出来活动的学生，偶尔有出来的，也是脚步匆匆，直奔老师办公室或洗手间，然后又迅速返回

他们班门口贴着最新的小测成绩单，每次经过，我都能看到何叙白的名字稳稳地排在前列

而我们三班，课间是热闹的。女生聚在一起聊偶像剧和明星八卦，男生在走廊里追逐打闹，或者讨论昨晚的游戏

李老师对我们要求不算严格，只要不吵闹过分影响他人就好。这种轻松，有时让我觉得自在，有时又莫名地感到一丝空虚

最明显的还是午休时间

学校的午休管理比较松散，大部分走读生都选择回家吃饭休息

只有少数家远或不方便回家的学生会留在学校，学校提供简单的午餐，但并没有强制自习的安排，所以午休时间的校园，通常是空荡而安静的

然而，一班永远是个例外

张老师要求所有学生，无论家近家远，中午一律在学校统一用餐，餐后必须在教室自习到下午上课前，美其名曰“保证学习时间，培养自律习惯”

于是，每天中午十二点放学铃响后，当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汇入回家的人潮时，总会下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二楼西边的窗户

一班教室的窗帘通常只拉开一半，能隐约看到里面伏案的身影，密密麻麻。何叙白一定也在其中

那个曾经在幼儿园阳光里安静午睡、睫毛投下柔影的男孩，如今被困在初中严厉的规训里，淹没在成堆的习题和课本中

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由父母关系维系的日常交集，在初中生活的第一天，就被清晰地划分开来，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暑假他给我的笔记，工整地躺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我翻看过几次，那些复杂的公式、清晰的解题步骤，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他划出的重点，对我来说，更像是提醒着我们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

那句“初中加油”，此刻回想起来，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优等生的平静鼓励

我骑着自行车汇入中午的车流，阳光晒在背上有点发烫

后视镜里，市一中那栋灰色的教学楼越来越远。我知道，何叙白还在里面，在那个窗明几净、纪律严明的“一班”里

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只是这一次，轨道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小学时更宽，更清晰了

那道无形的分界，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