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谢谢。雨小了我就走。”初云低声拒绝，下意识地把洗得发白的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空泽还想说什么，但司机已经在一旁轻声催促：“小泽，县长晚上还有饭局，时间有点紧。”
他只好点点头，最后看了初云一眼，走进了伞下。坐进舒适的车内，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他仍能看到那个模糊的、清瘦的身影站在教学楼门口，像一幅被水浸染的水墨画。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一贯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那次短暂的照面后，空泽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起初云。他发现自己总能轻易在人群中定位到那个孤单的身影——课间操时站在队伍末尾心不在焉的初云，午餐时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默默吃饭的初云，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初云。
空泽发现初云的成绩中等偏下，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明显吃力，但语文成绩却出奇的好，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有一次，空泽偶然看到初云在课间读一本破旧的《边城》，书页已经泛黄卷边，显然被翻看过很多遍。
“你喜欢沈从文？”某天放学后，空泽鼓起勇气走到初云桌前问道。
初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吓了一跳，抬起头时眼中满是警惕，随即又迅速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喜欢他的作品，特别是《边城》，很美。”空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初云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他笔下的湘西，很美，很干净。”
这是空泽第一次听到初云说这么长的句子，他的声音清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就这样，文学成了两人之间第一个共同话题。空泽发现，当谈论书籍时，初云眼中的疏离和戒备会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挚的光彩。他虽然话不多，但每句点评都恰到好处，显示出超越同龄人的敏感和洞察力。
几次简短的交流后，空泽主动提出可以帮助初云辅导数学。“反正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图书馆自习一小时，你可以一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初云犹豫了很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县一中的图书馆成了两个少年秘密的交集点。每天下午四点后，他们会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旁并肩而坐。空泽耐心地讲解数学公式，初云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学习结束后，他们会聊一会儿天，话题从书籍扩展到电影、音乐和各自对未来的模糊想象。
空泽从未问及初云的家庭，初云也从不主动提起。但通过一些细微的线索——初云总是穿着同一双有些开胶的运动鞋，书包边缘已经磨白，午饭常常只是一个素包子和白开水——空泽大致能猜到初云的生活境况。这种认知让他在辅导功课时更加耐心，也让他对初云产生了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欣赏的复杂情感。
而对初云来说，与空泽的接触像是一束意外照进黑暗角落的光。起初他充满戒备，不相信这个生活在云端的人会真心对待自己。但空泽的友善和尊重是真诚的，他从不炫耀自己的家世，也从不施舍怜悯，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态度与初云交流。慢慢地，初云放下了心防，开始期待每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那一个小时。那是他灰暗生活中唯一明亮的时刻。
然而，川县太小了，小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传遍每个角落。两个背景悬殊的少年频繁接触，很快引起了注意。
“听说空泽最近常和那个初云混在一起？”英语老师私下里问班主任。
“优等生帮助后进生，是好事。”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却有些不确定。
学生们中间的议论则更加直接和不加掩饰。
“空泽怎么会和那种人做朋友？听说初云他爸是个酒鬼，他妈也不正经。”
“初云长得跟个女的似的，该不会是……”
流言像藤蔓一样悄然蔓延，最终也攀爬到了县政府大院的红墙内。
一个周五的晚上，空明远把儿子叫到书房。书房宽敞整洁，红木书桌上摆放着国旗和党旗，书架上排列着马列著作和各类政策文件。
“小泽，坐下。”空明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严。
空泽依言坐下，心中隐约感到不安。
“最近学习怎么样？听说这次月考你依然是年级第一。”空明远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
“还行，我会继续保持。”空泽谨慎地回答。
“嗯。”空明远抿了一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最近是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帮助同学？”
空泽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就是放学后在图书馆一起学习，互相促进。”
空明远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乐于助人是好事，但要懂得分寸。你是空家的孩子，很多人都在看着你。交朋友需要谨慎，有些人背景复杂，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
空泽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初云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与初云的交往会被视为一种“失格”，可能影响他的声誉和前途。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想帮助同学。”空明远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帮助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私下走得太近。你可以保持距离地提供帮助，比如在教室里公开讨论问题，而不是单独相处。明白我的意思吗？”
空泽垂下眼睛，低声道：“明白了。”
那天晚上，空泽失眠了。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交替浮现父亲严肃的面孔和初云安静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枷锁——作为县长儿子，他的一言一行都不只代表自己，还必须符合某种期待和规范。他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感，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切实际。
与此同时，初云也感受到了压力的增加。有隔壁班的混混开始在校门口堵他，用下流的语言调侃他和空泽的关系；班上有几个男生故意在他面前大声议论“某些人想攀高枝”；就连回家路上，邻居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异样。
最直接的压力来自家庭。一天晚上，初永强醉醺醺地回家，一把揪住正在做饭的初云的衣领。
“听说你最近和县长的儿子混在一起？”满嘴酒气喷在初云脸上，“我警告你，少做白日梦！我们是什么人家，人家是什么人家？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李秀兰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云云，听你爸的话，少惹麻烦。”
内外的压力像无形的墙，挤压着两个少年。空泽开始刻意疏远初云。他不再主动约初云去图书馆，放学后总是匆匆离开，即使在走廊上迎面遇见，也只是点头示意，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初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并不意外，甚至有种早就预料到的释然。他本就活在泥泞里，不该奢望天空的云彩会为他停留。他重新回到了独自一人的状态，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沉寂。
高中最后的时光，就在这种无声的疏远和压抑中流逝。高考前的几个月，每个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复习中，没有人再关注两个少年之间无疾而终的友谊。
六月初，高考结束。放榜那天，川县轰动了。空泽以全县理科第一的成绩被北京一所顶尖大学录取，专业是炙手可热的国际政治。县电视台专门来采访，空明远站在儿子身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教子心得。空泽微笑着，符合一切预期，只是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
初云的成绩只够上一所南方三线城市的普通师范院校。对这个结果，他的父母反应平淡，甚至觉得早点工作挣钱更好，能读大学已是意外。没有庆贺，没有叮嘱，他就像一件多余的行李，被打发出了家门。
离校那天，空泽家的小轿车驶过县一中的门口。隔着车窗，空泽看见初云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夏日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皮肤几乎透明，身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融化在光里。空泽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几乎要让司机停车。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车缓缓驶过站台，后视镜里，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街角。空泽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选择顺从父亲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去了。
大学四年，以及之后的许多年，两人沿着命运的轨迹滑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空泽一路顺遂，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归国后进入金融领域，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往来皆是名流。他的婚姻门当户对，妻子是某位领导的千金，优雅得体，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他活成了父亲期望的样子，活成了世俗定义的成功模板。
而初云，毕业后去了更南方一个偏僻的小镇中学教书，离川县千里之遥。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对待学生很温和。他没有再谈恋爱，似乎对感情之事彻底失去了兴趣。小镇生活平静，收入微薄，但足以糊口。
岁月无声流淌，冲刷着过往的痕迹。他们就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后又飞速分离的溪流，各自奔涌向不同的海域。川县很小，小到抬头不见低头见；川县又很大，大到此一别离，便是各自散落天涯，再难重逢。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愫，那些被现实扼杀的可能，都沉在了时光的河底，成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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