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川县，总是被一种黏稠湿热的水汽包裹着。蜿蜒的明江穿城而过，将这个小县城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江北是新兴的商业区，几栋刚刚落成的电梯公寓在低矮的建筑群中格外显眼；而江南，则是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旧式居民楼，墙面上布满了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深色痕迹。
初云的家就在江南最老旧的那栋筒子楼里。楼道阴暗，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摸索着前行。各家门口的煤炉、堆放的空瓶子和废纸箱侵占着本就不宽敞的空间，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气息。
初永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他刚跑完一趟长途运输，浑身散发着汗臭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浅眠的李秀兰，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薄被，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啪”的一声，屋内唯一的节能灯被按亮，昏黄的光线勉强填满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初永强瞥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妻子，又看向隔帘后方那张小床上微微隆起的身影，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满。
“睡睡睡，一天到晚就知道睡！”他踢掉沾满泥渍的鞋子，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
初云其实一直醒着。在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时，他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躺着，听着外面熟悉的响动——椅子拖拽的声音、打火机咔哒的声音、还有父亲粗重的呼吸声。这是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夜晚交响曲。
“下个月房租要交了，老板说这趟的运费要月底才结。”初永强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你明天去菜市场，找老张把上次欠的肉钱还了。”
李秀兰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听见没有？”初永强突然提高了音量，随手将桌上的一个空塑料瓶扫落在地。
“知道了。”李秀兰闷声回答，肩膀微微颤抖。
初云闭上眼，将薄薄的被子拉过头顶，试图隔绝外面的一切。隔帘并不隔音，父母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这样的场景，从他记事起就不断重复上演。他记得五岁那年，父亲醉酒后砸碎了家里唯一的电视机，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记得十岁生日那天，父母因为钱的事情大吵一架，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记得无数个夜晚，他躲在被子里，听着母亲压抑的哭泣声，直到天明。
在这个狭小、拥挤、充满压抑气氛的家里，初云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变得透明。他尽量少说话，轻手轻脚地行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只谨慎的小鼠，生怕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与这个灰暗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初云日益显现的容貌。他继承了母亲年轻时秀气的眉眼，又融合了父亲面部清晰的轮廓，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中性美。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琥珀色的眼睛在长睫毛下显得格外清澈，鼻梁高挺，唇形优美。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美貌愈发夺目，也愈发成为他的负担。
“初云那孩子，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可惜投错了胎。”邻居大妈们常在背后这样议论，语气里混杂着同情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巷子里的年轻混混们对他吹口哨，用带有侵略性的目光打量他；学校的男生们要么疏远他，要么用难听的绰号称呼他；就连老师看他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过分的关注和怜悯。初云习惯了低头走路，习惯了下课就独自躲到角落，习惯了用沉默和冷漠筑起一道保护自己的墙。他深知，在这种环境里，与众不同是危险的，而他最显著的特点——那张脸，恰恰是他无法隐藏的“不同”。
与初云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空泽生活在江县另一个维度里。
县政府大院坐落在县城北边地势较高处，红砖围墙内是另一番天地。一栋栋独立的小楼掩映在香樟和梧桐树下，道路整洁安静，偶尔有车辆缓慢驶过，也不会扬起一丝灰尘。空泽家的二层小楼有一个宽敞的庭院，母亲精心打理的花圃里，月季和栀子花正值花期，散发出阵阵清香。
周六清晨，空泽被窗外鸟鸣唤醒。他下楼时，母亲正在客厅插花，父亲空明远则坐在沙发上读着当天的《人民日报》。
“小泽醒了？早餐在厨房温着。”母亲抬头微笑，语气温柔。
空明远从报纸上方看了儿子一眼：“今天有什么安排？”
“上午去图书馆借几本参考书，下午约了同学打篮球。”空泽规规矩矩地回答。
“嗯，别耽误学习。”空明远点点头，继续看报。
这就是空泽生活的常态——有序、整洁、充满规划。作为县长的独子，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成绩必须名列前茅，言行必须得体大方，交友必须谨慎选择。他就像一株被精心培育在温室里的植物，每一步生长都在预期的轨道上。
空泽确实也做到了父母期望的样子。他成绩优异，是老师眼中的模范生；他擅长演讲和辩论，是学校各种活动的主力；他待人礼貌周全，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同学们对他既羡慕又敬畏，很少有人能真正走近他的内心。有时，空泽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远处县城密密麻麻的低矮屋顶，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他的人生似乎已经被规划好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径——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学习法律或经济，进入体制或金融机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延续空家的荣光。这条路径光明平坦，却少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高二文理分科后，空泽和初云意外地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其实空泽早就听说过初云的名字——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生”，但他从未真正注意过。直到那个闷热的九月下午。
暴雨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室窗户上噼啪作响。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蜂拥至教学楼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空泽家的黑色轿车早已准时等在校门外，司机撑着一把大伞小跑着过来接他。
就在空泽准备走入雨幕时，他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初云。
与其他焦急吵闹的学生不同，初云安静地靠在墙边，微微侧头望着外面的雨帘。雨水带来的凉风拂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那一刻，空泽感到自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初云，也从未想过一个男生的容貌可以美得如此……令人窒息。那不是女性化的柔美，而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纯净而易碎的美感，像一件精心烧制的白瓷，与周围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
“同学，要一起走吗？伞够大。”空泽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他预想的要温和许多。
初云闻声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他显然认出了空泽——这个学校里无人不识的县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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