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碎梦回廊的寂静,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祀祁手臂上那灰色的印记,像一只活着的、冷漠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即将迎来终局的世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花谂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被巨大恐惧冲刷后的茫然和麻木。他看着祀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反抗”和“探索”,在真正的、绝对的、碾压性的毁灭力量面前,是多么渺小、愚蠢且致命。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塞满了沙砾,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没想……会这样……”
祀祁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回廊混乱的能量流和破碎的空间,投向了远方那棵依然在散发着柔和光晕、支撑着整个浮花国梦幻泡影的世界之蕊。他的眼神里是一种花谂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有深切的哀伤,有对这片土地和生灵的不舍,有对命运的嘲弄,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解脱的释然。“想,或者不想,结局的代码早已写好。‘噬界幽影’是鬣狗,伺机而动,啃食残骸;‘古老注视’是饕餮,吞噬一切,抹杀存在。我们……从被‘分化’出来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只是被投放在这个维度渔场里的,两颗稍微特别一点的、用来吸引大家伙的诱饵。”
“诱饵?”花谂像被毒针扎到,猛地抬起头,瞳孔收缩,“你说什么?!我们……是饵料?!”
祀祁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流淌出纯净的、温暖的银色光晕,与手臂上那恶毒的灰色烙印形成了惨烈而刺眼的对比。光晕在空中轻柔地交织,再次重现了刚才在古老花瓣上闪现的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上一次轮回的终结景象。
“你以为,那只是遥远过去的一次意外事故?一次偶然的能量失控?”祀祁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彻骨的寒意,“看仔细了,爆炸最核心的地方,能量湮灭的起点。”
花谂强迫自己凝聚目力,压下心中的惊惧,死死盯住那被祀祁特意放大、放缓的画面。在那足以撕裂一切的毁灭性能量的最中心,他清晰地看到了——一丝微弱的、但却无比清晰、与祀祁手臂上那灰色印记同源的能量痕迹,如同一点火星,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以及另一缕如同跗骨之蛆般迅速扩散、疯狂吞噬、膨胀的幽暗阴影!
“它们……那个时候就……就已经在了?!”花谂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原来毁灭的种子,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或许,从来都在。”祀祁散去了那令人绝望的画面,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能压垮灵魂,“‘天赐’潮汐,从不是恩赐。它是诱饵,也是筛选机制。它催生我们,孕育出足够强大、足够‘鲜美’的‘本源核心’,只是为了吸引这些游荡在维度之外的掠食者前来进食。而我们每一次不甘束缚、试图突破维度、窥探外界的举动,都是在敲响开饭的钟声,提醒它们——饵料熟了。上一次的‘我们’失败了,剧烈的爆炸重创了浮花国,却也暂时惊退了那些还不够耐心、或者被爆炸伤到的猎手。而现在……新的轮回,似乎又走到了熟悉的终点。”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花谂,那双蓝紫色的眼眸里,此刻是一片温柔的、死寂的、没有任何生机的荒原,仿佛早已看到了亿万次相同的结局:“这就是我们的‘莫比乌斯环’,花谂。诞生、被培育、试图探索、引来猎杀、毁灭、然后在废墟中再次孕育……循环往复,永无止境。所谓的‘屿鲸’与‘舷鸦’,所谓的守护与探索,可能都只是这个残酷培养皿上,为了让饵料看起来更可口、更‘自然’而贴上的标签罢了。”
这赤裸裸的、血淋淋的真相,如同最锋利、最冰冷的手术刀,将花谂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挣扎、所有自以为的独特性,都残忍地肢解、剥离,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恐惧和绝望。他所以为的个性、自由意志、与祀祁之间复杂的爱恨纠葛,可能都只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玩笑!目的只是为了成为更高维度存在的食粮?
“不……不可能!怎么会……”花谂踉跄着后退,翠绿的眼中充满了崩溃的血丝,信仰彻底崩塌的混乱让他几乎疯狂,“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就毁了这一切!毁了世界之蕊!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得到!”他嘶吼着,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徒劳的,花谂。”祀祁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世界之蕊若是核心能量源,毁了它,能量会瞬间失控、逸散,那些掠食者同样能吞噬这些逸散的能量,甚至可能因为核心爆炸引发更恐怖的链式反应,波及到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类似的‘泡沫世界’。而且……”他的目光越过花谂,望向浮花国中心那些依旧在柔和光晕中生活、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的子民们,那些依赖世界之蕊生存的脆弱生命,“我们……真的能亲手按下这个毁灭的按钮吗?为了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对命运的反抗姿态?”
绝望,如同最深海底的黑暗,冰冷、沉重、无声无息,彻底淹没了两人。反抗,是加速死亡;不反抗,是静静等待死亡。他们的存在,从源头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就在这时——
祀祁手臂上那灰色的印记,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出灼目的灰白色光芒!一股远超之前感知到的、无法形容其万一的恐怖吞噬意志,如同跨越了无穷维度的星际巨兽,轰然降临!这股意志充满了绝对的冰冷、饥饿和漠然,仿佛要吸干整个宇宙的能量!
“咔嚓——咔嚓嚓——”
碎梦回廊的空间像脆弱的玻璃一样,开始寸寸碎裂!巨大的、无形的、由纯粹恶意和虚无构成的触手阴影,从那些空间裂缝中猛地伸出,带着湮灭一切物质和能量的气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扑浮花国的心脏——世界之蕊的核心!与此同时,另一股阴冷、狡诈、如同泥鳅般滑腻的气息(噬界幽影)也趁机如同病毒般钻入浮花国千疮百孔的能量网络,开始疯狂地吮吸、污染、瓦解一切!
最终的猎杀,开始了!因为“饵料”已经成熟到了最诱人的时刻,而“标记”如同最精确的导航,指引着猎手们扑向最鲜美的部位!
整个浮花国如同发了癫痫般剧烈颤抖、哀鸣!下方那片浩瀚的“梦旋花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枯萎、凋零、化为飞灰!无数精美的、由花瓣和藤蔓构建的房屋成片成片地崩塌、瓦解!居民们的惊叫声、哭喊声、绝望的哀嚎声,终于彻底撕破了这个国度永恒的、虚假的静谧,恐慌像最致命的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末日景象,不过如此!
“来不及任何犹豫了……”祀祁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末日景象,眼神却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神圣的温柔。他转过头,看向身边因为极度恐惧和震撼而呆若木鸡的花谂,露出了一个让花谂心脏骤停、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笑容。
“花谂,还记得吗?有时候,我们可以是……一体的。”
“你要干什么?!祀祁!你不要乱来!”花谂感到一股灭顶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即将彻底失去,他嘶声尖叫,想要扑上去阻止。
“鲸落……”祀祁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仿佛在吟唱一首只属于他自己的、古老而悲壮的安魂曲,“听说过那个说法吗?当巨鲸感受到死亡来临,它会寻找一片深邃的海域,安静地沉入海底。它的庞大身躯,在坠落的过程中,会滋养出一个全新的、繁荣的生态系统,延续数百年,甚至更久……那是它留给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柔。”
他话音未落,周身开始爆发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光芒!那不再是防御或抚慰的光芒,而是极致的、彻底的、焚烧一切的自我献祭!他在燃烧自己的本源核心!将自己存在的一切,转化为最纯粹、最爆烈的能量!
“不!祀祁!停下!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办法!”花谂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想要抱住他,想要打断这自杀的行为,却被那温暖而决绝的、代表着最终告别的辉煌光辉狠狠弹开,摔倒在地。
“听我说!花谂!没时间了!”祀祁的声音在那达到顶点的光芒中回荡,急切而清晰,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烙印在花谂的灵魂深处,“我们的本质是同一的!是那次异常的‘天赐’潮汐,将完整的‘世界之源’强行分化成了我们两个!我的‘守护’与你的‘探索’,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可以对抗的力量!现在,我要将我这部分‘守护’的本源彻底燃烧,形成一次最剧烈、最纯粹的‘逆·天赐’爆发!这足以暂时重创甚至逼退它们!为你争取到最后的一线生机!”
“然后呢?!你怎么办?!你会怎么样?!”花谂瘫倒在地,泪水混杂着灰尘和绝望,嘶吼着问出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祀祁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要融化在那片纯粹的光之海洋中,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我会遵循鲸落的宿命……沉入世界之蕊的最深处,我的意志将暂时与国度的根基融合,尽最后的力量稳住它不被立刻彻底撕裂……但我的意识……我的存在……或许会散入这无尽的能量洪流,归于彻底的虚无……”
“但这不是结束!”在那达到光辉极致、仿佛要与太阳争辉的时刻,祀祁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郑重和期盼,如同最后的遗嘱和祝福,强行灌入花谂的脑海,“花谂,你要活下去!带着我们共同的本源,带着我的记忆、我的力量、我所有的认知和情感活下去!你是‘探索’的化身,你必须找到打破这个绝望循环的方法!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下一刻,一道无法形容其纯净与庞大的本源能量,混合着一股承载着无数记忆画面、知识、情感体验的洪流,如同星河倾泻,从那片璀璨的光辉中心强行剥离,不容抗拒地、汹涌地涌入花谂的体内!那是祀祁的一切——他的温柔,他的悲伤,他的守护,他的绝望,他亿万次轮回积累的智慧,以及……他对花谂那复杂难言、却深厚如海的羁绊!
“去找……‘她’!”祀祁最后的声音变得缥缈,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和最后一搏的信念,“去找那个传说中……能真正定义‘存在’意义、能重新编写规则的人!那个……我们浮花国乃至更多世界……唯一的希望所在!”
花谂瞬间明白了——是那个传说!主位面的创世神明!祀祁将这最后、也是最荒谬、最绝望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个他们本应是其“造物”的存在身上!这是何等巨大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不!我不要!祀祁!你这个混蛋!你回来!要死我们一起死!你别想一个人当英雄!”花谂徒劳地伸出手,疯狂地抓向那片逐渐消散、化作亿万光粒的身影,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片虚无和彻骨的冰冷。
光芒达到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然后,猛然向内坍缩,凝聚到极点,最终化作一道无声无息、却纯净到极致、也强大到极致的冲击波,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又如同超新星生命的最终绝唱,无声地横扫过整个浮花国所在的维度!
“吼——!”
那“古老注视”发出的无形触手阴影,在这股纯粹的本源燃烧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瞬间被灼烧、汽化,发出一声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咆哮,暂时退缩回了维度缝隙的深处。而那“噬界幽影”也被这股强大的爆炸性能量狠狠震出了浮花国的能量网络,发出尖锐而怨毒的哀嚎,如同受伤的毒蛇,暂时隐匿了起来。
猎杀,被这自我毁灭式的、壮烈无比的爆发,强行中断了。
浮花国的崩坏暂停了,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难以形容的狼藉和废墟。梦旋花海化为焦土,精美建筑坍塌成残垣断壁,幸存下来的子民在废墟中哀嚎。光芒散尽,祀祁消失了,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他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小颗泪滴形状的、无比纯净、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银色结晶,缓缓地、如同落叶归根般,沉入了世界之蕊那裸露在外的、受损严重的根系最深处,像一粒沉睡的、或许再也无法发芽的种子。
花谂呆呆地跪在原地,身体里充斥着汹涌澎湃、既熟悉又陌生的庞大力量,那力量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冰冷,充满了祀祁的气息。脑海中,是祀祁留下的、如同浩瀚海洋般的记忆与情感——从他诞生时的懵懂,到无数次轮回的疲惫,到对花谂又爱又恨的无奈,到最后那决绝的牺牲……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感受,如同洪水般冲击着花谂的意识。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空茫,将他彻底吞噬。他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总是默默包容他一切胡闹、替他收拾无数烂摊子、最后却用最残酷、最彻底的方式教会他何为责任、代价与爱的“半身”。
世界暂时苟活了下来,但他的世界,随着祀祁的消散,已经彻底崩塌,化为冰冷的废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翠绿的眼眸中,所有的跳脱、不羁、叛逆、乃至那点残存的天真,都彻底死去了,熄灭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背负着整个逝去世界重量、浸透了无尽悲伤与痛苦的冰冷决然。在他的左眼瞳孔最深处,隐约浮现出一抹属于祀祁的、蓝紫色的微光,如同永恒的哀悼印记,再也无法抹去。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血肉里,渗出的鲜血滴落在焦黑的地面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祀祁……”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好吧……如你所愿。”他抬起头,望向那片虚假的、支离破碎的天空,眼中再无波澜,“我会活下去。我会找到她。我会打破这个该死的、恶心的循环。”
“然后……我一定会找到让你这个混蛋回来的方法……我发誓。哪怕穷尽所有世界,踏遍所有维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祀祁用存在和意识换来的、残破不堪、如同噩梦般的浮花国废墟,身影缓缓融入了碎梦回廊最深沉的阴影之中,如同真正的、背负着不祥命运的乌鸦,带着沉重的使命、无尽的悲伤、被标记的诅咒以及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希望,悄然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却又最终埋葬了他一半灵魂的国度,踏上了前往那个神秘而危险的主位面、寻找那个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创世神明——花芙苡的、吉凶未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
而在他前方的无尽黑暗中,那些被暂时击退的猎手,只是舔舐着伤口,并未远离。它们的饥饿,永无止境。
(第五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