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崖的混乱暂歇,黑雾如潮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和死寂。花芙苡力竭昏迷,被谢长风和花谂小心翼翼安置在崖洞内一处稍平整的石台上。小鹤沉默地捣碎灵草,药臼发出的轻微“笃笃”声,是洞内唯一的声响,反而衬得周遭更加寂静。
谢长风瘫坐在洞口,龇牙咧嘴地揉着方才战斗中撞青的肩膀,一边擦拭自在刃上的污秽,一边低声嘟囔:“累死小爷了……玄夜手底下这些鬼东西,真跟割不完的杂草似的,一茬接一茬……”他喘了口气,目光投向洞内。
花谂正守在石台边,用指尖凝出一小团温和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沾湿帕子,替花芙苡擦拭额角的汗和血迹。他脸上惯有的嬉笑顽劣消失无踪,那双翠绿眼眸低垂着,盛满了近乎沉重的担忧,以及一种……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他自身也吞噬掉的疲惫。洞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轮廓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陌生。
“喂,”谢长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调息的小鹤,压低声音,“别说,花谂这家伙平时没个正形,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刚才要不是他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怪招,硬是引开了大半傀儡,芙苡儿怕是……”
小鹤手下捣药的动作未停,只是微微抬眼,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花谂的背影,声音压得更低:“他的力量流转方式很奇特。并非纯粹的灵力迸发,更近乎……一种对周遭规则的短暂扭曲和驾驭,只是常被他用玩闹的表象掩盖了过去。”
“规则?”谢长风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不懂。不过祀祁那家伙估计也够呛吧?共生契约这么坑,花谂这边差点被撕了,他那边怕是也呕血三升?”他语气里带着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另一位执掌人”习惯性的调侃。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花谂正欲将帕子放下,他手腕上那个毫不起眼、仿佛只是随意编织的陈旧绳圈,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了一下,漾出一圈微不可察的黯淡涟漪!
“呃——!”
花谂整个人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中脊柱!脸色瞬间褪得比石台上的花芙苡苡还要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触电般缩回手,五指猛地攥紧那个绳圈,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爆出骇人的白。
一股强烈至极的痛苦、挣扎,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如同面具骤然碎裂般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但他骤然弓起的脊背和压抑不住的、短促而沉重的抽气声,却清晰地落入了洞口两人的眼中耳中。
“花谂?”谢长风察觉不对,疑惑地喊了一声,下意识想站起身。
花谂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凝视着自己剧烈颤抖的手和那恢复死寂的绳圈,仿佛在看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洞内寂静,只有小鹤捣药的“笃笃”声不知何时也已停下。
良久,一声极轻、极轻,仿佛梦呓般的呢喃从花谂唇齿间逸出,那声音空洞得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浸透了无尽的倦怠和一丝冰冷的自嘲:
“又到……极限了么?维系‘祀祁’这个存在的消耗……真是越来越难以负荷了啊……”
“存在?什么极限?”谢长风没听清全部,只捕捉到几个词,心中的疑惑更深。
花谂却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他猛地回过神,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幕只是光影开下的一个拙劣玩笑。他转过身,脸上已迅速挂起那副众人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甚至还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颈:
“我说——是好戏才刚开场,累得都快到极限了!”他声音扬高,试图盖过方才的寂静,“存在?对啊,咱们不都得好好的存在下去嘛!等芙苡苡儿醒了,非得让她赔我……嗯,赔我一百顿灵宴不可!少一顿都不行!”
他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仿佛一切如常。
但谢长风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一旁的小鹤,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看似普通的绳圈,又缓缓移向花谂那双笑意盈然却深不见底、仿佛将所有真实都严密封锁的翠绿眼眸。先前观察到的所有违和细节——祀祁那份永远恰到好处却缺乏真正人间烟火的悲悯、花谂种种看似捣乱却总能“意外”推动事态发展的行为、那完全不对等且单方面承受伤害的“共生契约”、以及此刻这无意识泄露的天机……
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串起!
一个荒谬、疯狂,却又能够完美解释所有疑点的骇人念头,如同深渊巨兽,猛地在他脑海中破浪而出,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难道…
从来没有什么天赐双子!
从来没有什么屿鲸与舷鸦的共生与制衡!
那个温柔强大、悲天悯人、承载着浮花国安宁与希望的“祀祁”……
从始至终,都只是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花谂,以某种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和精妙操控,凭空构筑出来的一个…逼真到极致的幻影?一个用以自我对话、自我博弈,甚至可能是自我禁锢的……提线木偶?
而花谂自己,则同时扮演着追逐自由的“乌鸦”和守护秩序的“鲸鱼”,在自己搭建的宏大舞台上,上演着一场漫长无比、无人知晓、也无人喝彩的……孤独独角戏。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对立,所有的牺牲与守护的抉择……
难道沸腾了浮花国上下、牵动了无数人心的这一切,都仅仅源于他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小鹤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将手中的药杵捏碎。
洞口,花谂仍在笑着,阳光透过岩缝洒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双眼眸的最深处。那里似乎囚禁着一个无比古老而孤独的灵魂,在无人能及的维度里,自己编织剧本,自己牵引丝线,自己扮演着所有角色,沉默地观看着这场名为“命运”的盛大演出。
而唯一的演员和观众,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彩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