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忙了一昼夜,将那些卷册全都翻看了一遍,又在纸上记下了可能的处理方法。
因为对古川了解不深,我每写一句,都要查阅很多资料。
待我将厚厚一摞纸张码齐,便离开书阁来到沐月台——我太需要新鲜空气了。
孙念辞“这么多工作,他是怎么一个人干了这么多年的?”
我捏着自己酸痛的肩颈,登高望远,这一次虽然是独自上来的,心中却不再惶恐。
沈西辞“闭上眼,就不会怕了。”
这次我听了他的话,闭着眼睛,仿佛能感觉到沈西辞的羽扇又在轻触我的额头。
只是,不等我享受片刻安愉,突然便大风突起,乌云忽如其来遍布天幕。
沈西辞“近三日晴,然后会连着下两天雨。”
孙念辞“......这也太准了吧?”
我赶紧抱住崖边树木,但狂风不息,刮得我几乎脱手。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却让我愣住了。
孙念辞“沈西辞??”
沈西辞拉着我一路下山来到密林间,枝繁叶茂,狂风骤歇。
孙念辞“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沈西辞“谁说我知道?”
沈西辞“......我找了你很久。”
沈西辞脸上带笑,声音却透着虚乏,我忽然有些不忍。
孙念辞“你身体怎么样了?”
沈西辞“都能四处找你了,自然是好多了。”
孙念辞“......那就好。”
沈西辞“公主的批示,我看到了。”
孙念辞“希望沈先生别怪我自作主张。”
沈西辞“怎么会?难为公主思虑妥当,愿意替我分忧,感谢还来不及。”
孙念辞“算是我气着你的赔礼。”
几句话下来,明眼人都能体会到我言语间的生硬,遑论是他。
沈西辞“公主还在责怪我不懂体恤民生,一心只想着征战杀伐?”
孙念辞“沈西辞。”
沈西辞“嗯?”
孙念辞“我不是在责怪你,但......你不是神,不用无所不能,也不必掌控一切。”
孙念辞“你总得学会放手,学会去相信别人——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带着赞许的相信。”
孙念辞“至少得有个人,能让你放心把很多事交给他,能让你不必独自承担所有。”
沈西辞怔住,眼中的意外犹如浪涛拍岸,又席卷了柔软与感慨,最终荡漾开去,化为一池春水。
沈西辞“原来公主,是在心疼我?”
孙念辞“什......我没......你说是就是吧。”
我明明还在气恼,但一想到他的通透,三言两语又难以反驳。
他忽然低眸脱下外裳,朝我倾身过来。

距离骤然拉近,我心头一跳,正想后仰逼开,眼前却蓦地一暗。
带着体温的外裳兜头盖下,我被他严严实实地裹在衣服里,周身都是他的气息,比拥抱更亲密。
沈西辞“遮好,要下雨了。”
我撑开外衣看他,才发现大半都盖在我身上,他只勉强遮了肩膀。
沈西辞“公主方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眼里漾着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我扭过头,假意撩起衣服往外看。刚伸出手,一滴雨水正落在手背上。
孙念辞“......说好了,你要教我观天测日之法。”
沈西辞“嗯,说好了。”
沈西辞答应地干脆,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孙念辞“我得坦白向你道个歉,我昨夜偷偷跟着你们到了悬若先生那里......”
沈西辞“我知道。”
孙念辞“啊?”
沈西辞“先生早就发现你了。”
孙念辞“......还有,我不小心看到了齐霂写给你的信。”
沈西辞“我知道。”
孙念辞“啊?”
沈西辞“信件的折痕、木盒的摆放,都变了。”
孙念辞“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书架——”
沈西辞“公主又忘了,我既然请你来此,就是信任公主的。”
孙念辞“你骗人。”
沈西辞“嗯?”
孙念辞“你若真的相信我,这样大的事就不该瞒着我。”
沈西辞“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些事习惯了藏匿于心,说不出口。”
沈西辞“此事,是我该向公主道歉。”
孙念辞“......你的病,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沈西辞“慧极必伤、病入膏肓,这是悬若先生说的。老师仙去后,是他救出了我。”
沈西辞“也是他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隐姓埋名、潜心学识,直到八年前,我助五皇子成为新君。”
沈西辞目光幽远,这些年的痛彻心扉、辗转流离,在他口中只余下这波澜不惊的短短两句话。
孙念辞“......我还记得二哥曾告诉我,无皇子齐蔺本是皇储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原来是你——”
孙念辞“难怪那位会对你这般尊崇。”
沈西辞“我之所以选中辅佐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仁慈聪慧——而他也从未让我失望。”
沈西辞“雷厉风行又不乏雨露天恩,只有这样的治国手腕,才能让古川变得更强。”
他的神机妙算与运筹帷幄令我赞佩,而他经受的一切,又令我心中揪痛。
孙念辞“沈西辞,我只是希望你能放慢一点脚步,一点就好。”
孙念辞“为国或为民、征战或民生。也未必只能二择其一。”
孙念辞“我在灵州还曾听行脚商说起过一种透明的房子,也许可以防止庄稼被暴雨浇淋而又不会遮挡阳光。”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有多难以被说服,但我总还想试一试。
沈西辞“公主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古川强盛之后会威胁大成吗?”
孙念辞“我说过,人命关天,众生平等,我不在意这‘民’是古川的还是大成的。”
沈西辞“......公主羡慕我聪明,我却更羡慕公主的坦荡。”
沈西辞“经历了这些却还能留着这颗赤子之心,我做不到。”
他是在告诉我,其实我说服不了他。
此刻,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那名为立场的鸿沟,想要靠近,却只能到此为止。
我依旧不认为国家就应该凌驾于百姓之上,但他有他的责任与执拗。
孙念辞“无妨,我们都有自己该走的路。”
沈西辞“公主回灵州时,我会为你备好地龙车的制法。”
孙念辞“沈先生不怕养虎为患了?”
沈西辞“不然公主准备怎么回去面对那张愁眉苦脸?”
沈西辞“也不必担心欠我人情,被公主批评一番,沈某受益匪浅,算扯平了。”
孙念辞“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沈西辞“好。”
孙念辞“你不问是什么事?”
沈西辞“公主是想说,要我好好听悬若先生的话,想办法治病,不要放弃。”
孙念辞“牛侃,我就说你料事如神,在你面前藏着也没用嘛。”
沈西辞“我会让自己活下去的——为了和公主的约定。”
想到沈西辞这些年独踽而行,只为不负与老师的约定,我点了点头,心里的郁结总算消散了大半。
孙念辞“我相信你,不会食言。”
沈西辞笑而不语,微微颔首。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笑容里深藏的另一种情绪。
是比海更深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