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天空院,已过了两天。我留恋在书阁中,只有困乏之时会外出透透气。
书阁周遭极是清静,送饭的伙夫告诉我,这一片是国师私院,除了几个心腹弟子,其余人不得闯入。
每日还有弟子送来的一捧一捧的卷册,都是需要沈西辞批示的。
孙念辞“这国师可真不好当,一点都不比日理万机的君主清闲......咦?”
我在书架上发现一只木盒,看样子已有些年岁,木制亮泽,像是总有人仔细擦拭。
孙念辞“里面会不会藏了什么厉害的机关术?”
但我没有打开它,谁叫他那样笑着说信任。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
他可真会笼络人心,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忍辜负。
孙念辞“唉,要是我能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
连日废寝忘食却只换来了腰板酸痛,我伏在案上,忍不住叹息。
沈西辞“公主若是羡慕,不如和我换换。”
我一抬头,正对上沈西辞笑意盈盈的眼睛——以及那眼下的乌青。
两日未见,积了一桌案等着批示的卷册,但想必他是在别的地方昼夜无休、案牍劳形。
孙念辞“算了,慧极必伤,还是让你这位能者去多劳吧。”
我翻过一只茶盏,斟满了递给他。沈西辞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扬起一个玩味的笑。
沈西辞“听闻公主一直埋头苦读,只可惜......”
沈西辞“天空院的机关术秘不示人,若公主想要‘偷师’,恐怕会失望。”
孙念辞“避之不及的麻烦、夸夸其谈之人、现在又加上个会偷书的稚贼......”
孙念辞“我以沈先生为知己,没想到落了个如此不堪的印象。”
沈西辞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西辞“我原本还想让天空院的弟子们都来学学公主的勤勉,看来还是算了......”
沈西辞“若他们学到公主一半伶牙俐齿,只怕连我也会束手无策。”
孙念辞“不说玩笑话了,我是真有一事想请教。”
沈西辞“公主想问什么?”
孙念辞“我对古川知之甚少,这两台呢翻遍了记载着气候与地势的地理志,是想弄明白闹饥荒的原因......”
孙念辞“也想找到能防治这天灾的方法。”
听我这样说,沈西辞挑了挑眉,难道露出一丝意外。
沈西辞“古川与公主并无干系,你怎会愿意为这些素昧平生的百姓耗费心神?”
孙念辞“人命关天,众生平等,古川的‘民’或是大成的‘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西辞“可惜,公主殚精竭虑,确是白费力气。”
自与这位古川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失过丝毫风度,我却因为他的沉着而气恼。
或许正因为他拥有高世之智、绝于凡尘之外,所以才会难以理解众生之苦吧。
孙念辞“沈先生久居庙堂之高、不食人间烟火,只是——”
孙念辞“百姓疾苦之于你,也不该是这般云淡风轻。”
这已是气话,可沈西辞并未介意,依旧神色淡然。
沈西辞“公主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时隔两日再次站上木车,我又有些心下惴惴。
沈西辞“公主若不安,抓着便是。”
抓什么?我正疑惑,却见沈西辞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沈西辞“即便有什么危险,我也会陪着你。”
孙念辞“......好。”
原还想推辞,可烈烈风声在耳旁呼啸,木车又晃荡起来,犹如汹涌海浪中摇摇欲坠的一叶孤舟——
我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抓住了沈西辞的手,这才稳住身子。
孙念辞“沈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沈西辞“沐月台。”
当我与沈西辞站在高台上,整个人被云雾围裹,只觉得无比靠近天幕。
孙念辞“这名字确实恰如其分。”
我被美景吸引,在石栏边极目远瞻,而身旁的沈西辞,却是少有的目色沉郁。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只见天空院之外的险峻高山绵延千里,而腹地中的天机城看起来......甚是凋敞。
孙念辞“那是......被山洪冲垮的村庄。”
距离虽然极远,却也能隐约看到房屋崩坍、梯田尽毁。
我想到那日见到的灾民,心中发紧。
沈西辞“公主说过想学观天测日之术,能否告诉我是为了什么而学?”
孙念辞“这......我倒没仔细想过,或许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吧。”
孙念辞“总要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困难,才能找到应对的方法嘛。”
沈西辞“可若是那‘祸患’,你根本无力阻挡呢?”
孙念辞“你的意思是?”
沈西辞“古川四周天堑,与外界难以想通,眼下的富庶与强盛都不长久。”
沈西辞“公主说‘众生平等’,但此事不很解决,古川的百姓迟早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沈西辞“地理位置所致的天然桎梏,公主觉得该如何应对?”
沈西辞虽未言明,我却已清楚他想说什么。
——地理位置是人力无法改变的,所以要扩张国土。
孙念辞“古川拥有这么多奇妙的机关,却没有几样是用于改善民生的。”
孙念辞“沈先生说过尽人事听天命,但至少应该先全力尽过人事,才能安心去听天命吧?”
沈西辞“公主所言未免太过轻巧......”
沈西辞“就像公主会怕高,还有人见风起疹、有人生来不能食海中物。”
沈西辞“人的身体尚且不能自己掌控,又怎么能更改天象?”
沈西辞“逆天改命,都不过凡人愚思罢了。”
沈西辞“换做是公主,会选择去做事倍功半的无用功吗?”
孙念辞“可是,举一国之力去研制用于战争的机关,一味厉兵秣马、侵略他国,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孙念辞“沈先生难道就没有想过战争意味着什么吗?你可曾见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惨烈?”
孙念辞“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放慢些脚步呢?这原本不是非此即彼的事情啊。”
灼目的烈焰、冰冷的雪......
记忆深处兵荒马乱的那一夜,自我逃离大成之后日日萦绕心头,如同一个纂刻入骨的噩梦。
而此刻,它又重新攫获了我。
沈西辞“回去吧。”
沈西辞并未辩驳,我亦无力再多说。
潜藏在我们之间的矛盾,隐秘地撕裂了彼此的理解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