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能听见记忆在耳边咆哮的声音。
我摩挲着床单上的格子纹路,浅灰色,耐脏。
这是耀州挑的。
记忆里的他举着样本,眼睛亮晶晶地规划着未来,有孩子,有院子,有印着莫奈睡莲的纯棉床单。
他的声音那么鲜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重量,砸在我心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可我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凉滑腻的布料。
他不在。
他已经不在了三年零四个月又五天。
时间在我这里失去了线性流逝的意义,它变成了一个漩涡,不断把我拽回过去。
那个撞散我画册的午后,梧桐叶缝里漏下的光点,他白T恤上清爽的肥皂香,还有咖啡馆里,他红着耳朵,手微微发抖,说“心里像被阳光晒过一样”。
那是我贫瘠生命里,第一束毫无保留、彻底照亮我的阳光。
我抓住了他,像逐日的向日葵,以为拥有了永恒的晴天。
我们有了家,有了念念。
他趴在小床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激动得眼圈发红,说像我真好看。
他抱着第一次叫爸爸的她转圈,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把我宠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傻瓜,让我相信“往后余生,护你周全”不是一句歌词,而是触手可及的未来。
然后,晴天霹雳。
刹车声,撞击声,白得刺眼的灯光,医生冰冷的判决词……我的世界,在那一声巨响后,彻底失了声,变了黑白。
跟着他一起死去的,好像还有那个会笑、会期待、名叫“温衡”的我。
活下来的是什么呢?是一具戴着“妻子”、“母亲”外壳的空洞木偶,靠着回忆的养分,苟延残喘。
直到刘耀文出现。
他用那张和耀州一模一样的脸,无声地、固执地,站在我的现实里。
这太残忍了。每一次看到他,都是一次鲜血淋漓的提醒。
提醒我耀州有多温暖,而他有多冰冷;提醒我失去的有多彻底,而留下的有多尴尬。
我害怕看到他。
害怕那种近乎窒息的相似带来的恍惚,害怕在那瞬间的恍惚里,背叛了我的耀州。
我更害怕,在他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狼狈不堪、无法走出的可怜模样。
可他又是念念的“爸爸”。
他会耐心地陪她画画,给她擦手,带她去公园。
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的南瓜粥,会在雨夜撑着一把大伞出现,会为我煎苦涩的中药,然后默默递上一颗糖。
我不是木头,我能感觉到那冰冷外壳下,细微的、笨拙的温柔。
那温柔像微弱的火星,偶尔溅到我这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
可是,不行。
每一次那火星刚亮起,我内心的警报就凄厉作响。
这是错的。
他是刘耀文,不是刘耀州。
接受他的好,就是对耀州的背叛。
把我对耀州的思念和依赖,哪怕只有一丝,投射到他身上,都是对我们三个人感情的玷污。
我像个守着废墟的守财奴,死死抱着那些破碎的、扎手的回忆,不肯让一点新的东西进来。
我依赖他的照顾,却又抗拒他的靠近;我感激他的存在,却又厌恶他那张脸带来的痛苦。
我把我自己,把我们,都困在了一个无解的僵局里。
我试过。
亲子活动那天,他握着我的手腕教我套圈,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那一刻,心跳震耳欲聋。
我几乎要屈服于那瞬间的错觉,那渴望温暖的本能。
但下一刻,看到他眼中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平静,我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羞耻感和负罪感几乎将我淹没。
看,连这一点点错觉,都是我的独角戏。
他做的这一切,或许真的都只是出于责任,出于对弟弟的承诺。
我那些可笑的心动和挣扎,于他而言,恐怕只是麻烦和负担。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咳嗽掏空了我的力气,也掏空了我最后一点伪装下去的精力。
老中医说“思虑过重”。他说对了。我所有的生命力,都用来思念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用来抵抗一个不该靠近的人。
我累了。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