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枷的存在,如同最严酷的刑罚,日夜提醒着林轩他已失去的一切。不仅仅是言语,连同表情、甚至细微的叹息都被这冰冷的金属所禁锢。他变得愈发沉寂,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峰,连最后一丝生机都彻底湮灭。
然而,身体的禁锢似乎稍有松动。或许是那场寒潭酷刑和连日地牢的关押,让王道煜认为他暂时失去了逃跑的力气与勇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脚踝上那副沉重的镣铐被取下了,被允许在锁玉轩的院落内有限地活动。
院落不大,高墙环绕,铁门紧锁,侍卫依旧如雕像般伫立。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换到一个稍大些的牢笼。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院落角落的积雪未融,几丛耐寒的灌木挣扎着吐出些许嫩芽,带着一种脆弱的、不合时宜的绿意。
林轩第一次踏出房门,站在冰冷的石阶上。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脸上冰冷的金属随之微微移动。他缓缓走下台阶,踏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他没有试图靠近院门,也没有去看那些侍卫。他只是沿着墙根,极其缓慢地走着。脚步虚浮,身形单薄,宽大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更显空荡。
他走到那几丛嫩绿的灌木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颤巍巍的新芽上,久久不动。口枷后的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自由?生机?
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早已变得陌生而讽刺。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抹娇嫩的绿色。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韧性。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林轩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一个穿着粗使丫鬟服饰、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躲在廊柱后偷偷抹眼泪。她似乎没料到会被发现,吓得浑身一抖,慌忙跪下:“公……公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打扰公子……”
林轩看着她。那丫鬟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红肿,显然哭了有一阵子了。他认得她,是最近被派来锁玉轩做洒扫粗活的,名叫青儿,性子怯懦,平日里连头都不敢抬。
他沉默地看着她,无法开口询问。
青儿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并未斥责,胆子稍大了些,或许是压抑太久,又或许是觉得这位被囚的公子身上有种莫名的、让人安心的沉寂,她竟抽噎着低声诉说起来:“奴婢……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遭了灾,被叔父卖入王府……他们……他们让奴婢去伺候柳姨娘,柳姨娘脾气不好,动辄打骂……前日,就因奴婢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玉镯,她……她就要把奴婢配给后巷那个又老又瘸的马夫……奴婢……奴婢不想嫁……”
她越说越伤心,泪水又涌了出来,却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压抑着,肩膀一耸一耸。
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轩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片死寂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身不由己、命运堪怜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被这王府吞噬的微末生命。
他无法用言语安慰她。
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探入自己袖中——那里,还藏着几枚之前未曾动用、被他悄悄留下的、小巧的金银锞子。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支配的、微不足道的“财物”。
他将那几枚锞子取出,弯下腰,轻轻放在青儿面前的石板上。
动作缓慢而无声。
青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几枚在黯淡光线下依旧闪着微光的金银,又抬头看向林轩。他脸上戴着冰冷的口枷,眼神依旧空洞,但那放下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悯。
“公子……”青儿的声音带着哽咽,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难过。她重重磕了一个头,抓起那几枚锞子,捂着脸,快步跑开了。
林轩直起身,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春风带着残冬的寒意,吹动他宽大的衣袖。他站在这方被高墙围起的院落里,头顶是一方被切割的天空。
身体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但心的牢笼,却似乎变得更加坚固,更加无形。
他帮助了青儿,或许能让她暂时摆脱厄运,或许不能。但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对于他自身而言,毫无意义。他依旧被困在这里,戴着口枷,如同一个被宣告了永久沉默的囚徒。
画地为牢,心狱更深。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向那间华丽的囚室。脚步依旧缓慢,背影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拉出一道漫长而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