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的余晖尚未在长安城的飞檐翘角上完全褪尽,靖王府的媒婆便已踏着清晨的薄霜,叩响了林府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
那是正月十七的清晨,寒意料峭,连枝头的雀鸟都瑟缩着未曾喧嚷。媒婆身后跟着一列靖王府的仆从,抬着朱漆描金的礼盒,沉甸甸的,压得扁担微微弯曲。那阵仗不似提亲,倒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示威。
林文正闻讯赶到正厅时,媒婆已端坐在客位,捧着茶盏,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带着几分靖王府特有的倨傲。
“林尚书,天大的喜事临门啊!”媒婆放下茶盏,未语先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靖王爷那日在府中赏灯宴上,偶闻贵府公子抚琴,惊为天人,回府后是念念不忘,食不知味呐!王爷特命老身前来说合,愿以侧妃之位,迎娶林轩公子入府。”
她侧身,指了指厅中摆放的礼盒。仆从会意,依次将盒盖打开——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满整个厅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东珠,通体莹白的玉如意,金光灿灿的头面首饰,还有那流光溢彩的江南云锦……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靖王府泼天的富贵与不容拒绝的强势。
“林尚书您瞧瞧,”媒婆笑容更深,带着一丝引诱,“这些都是王爷的一点心意。王爷说了,只要林公子点头,日后这靖王府的荣华富贵,必有林家一份。林尚书您的仕途,王爷自然也会多多关照。”
林文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侧妃?男子为妃,本就是惊世骇俗、有违纲常!更何况是入了那靖王府!谁不知靖王王道煜性情阴鸷,手段酷烈,后院美人如云却从无善终者。他林家世代清流,书香传家,岂能让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嫡子去受这等屈辱,做那笼中禁脔!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与翻涌的气血,面上挤出一个僵硬而勉强的笑容,拱手道:“承蒙靖王爷厚爱,小儿何德何能,竟得王爷如此青眼?只是……”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斩钉截铁的遗憾,“只是小儿林轩,早已与吏部苏侍郎家的千金婉卿姑娘定下婚约,两家交换过庚帖,纳采问名之礼已毕,只待择吉日完婚。实在……实在不敢高攀王爷,还请妈妈回禀王爷,恕林家难以从命,此等厚礼,万不敢受。”
媒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上了一层冰冷的釉彩。她显然没料到林家竟敢如此干脆地拒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质疑:“林尚书!您可要想清楚了!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盼着能攀上靖王府的高枝而不得!如今王爷亲自开口,已是给了天大的脸面!苏侍郎家的小姐……难道还能比王爷尊贵不成?”
林文正神色不变,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迎风的劲竹:“妈妈此言差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既定,便是信义所在。我林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知‘信义’二字重逾千斤。岂能因王爷权势,便行那背信弃义之事?非是林家不识抬举,实乃祖宗家法、为人根本不容背弃。王爷乃明理之人,定能体谅。”
媒婆盯着林文正,见他目光坚定,毫无转圜余地,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用。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冷意。
“好!好一个‘信义二字重逾千斤’!”她冷哼一声,拂袖道,“既如此,老身便原话回禀王爷!只盼林尚书……莫要后悔今日之言!”
说罢,她不再看林文正一眼,带着一众仆从,抬着那些令人炫目的礼物,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林府。那些沉重的礼盒被重新抬起,来时是炫耀,去时却像是无声的嘲讽与威胁。
正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轩早已被惊动,站在屏风之后,将父亲的回绝听得一清二楚。他脸色苍白如纸,扶着屏风边框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日王府宴席上那道灼热如实质的目光再次浮现在脑海,原来并非错觉,而是早已注定的劫数。靖王王道煜……他竟真的存了这等强取豪夺的心思!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与恐惧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父亲……”林轩从屏风后走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文正转过身,看着儿子清俊却失了血色的面容,眼中满是痛惜与深不见底的忧虑。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抬手重重按在林轩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轩儿,你都听到了。”林文正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是为父的错,那日……那日就不该让你去那虎狼之地,更不该让你抚那一曲《梅花三弄》!”
“与父亲无关,”林轩摇头,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却异常坚定,“是那靖王……欺人太甚!孩儿与婉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婚约早定,岂能因他权势滔天便屈服?我林家风骨,岂容如此践踏!”
“风骨……”林文正喃喃重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啊。”
他太了解王道煜了。那位王爷,自幼在阴谋与鲜血中浸淫长大,想要的東西,从未有得不到的。林家的拒绝,无异于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恐怕是雷霆万钧的报复。
林府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仆役们行走间都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连庭院中那几株老梅,似乎也失了颜色,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与此同时,靖王府,书房内。
王道煜听着媒婆添油加醋的回禀,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瘆人。书房内只点了几盏牛角灯,光线昏黄,将他一半脸庞隐在阴影之中,更添几分阴鸷。
“与苏家女的婚约?”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跪在地上的媒婆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是……林尚书确是这般说,态度……很是坚决,毫无转圜余地。”媒婆的声音带着颤音。
“很好。”王道煜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冰棱相互撞击,不带丝毫暖意,反而透出刺骨的寒意。“本王想要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媒婆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王道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些在寒冬中依旧嶙峋挺立的假山石。林轩……那个如冰雪般洁净,如梅花般清傲的人,竟然早已被贴上了别人的标签?这念头如同最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积压的暴虐与占有欲。
他看中的东西,就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任何阻碍,任何觊觎者,都该被彻底碾碎。
“苏侍郎……吏部……”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抹残酷的、毫无温度的冷光。
次日,一道针对吏部苏侍郎的弹劾奏章,便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御前。罪名是“结党营私,考评不公,鬻爵卖官”。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足以让苏侍郎在朝堂之上感受到来自靖王派的咄咄逼人与森然寒意,一时间焦头烂额,如坐针毡。
而林府,更是门户紧闭,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桶。林文正甚至称病暂不朝,谢绝一切访客。林轩被严令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他待在书房里,对着那架熟悉的古琴,指尖悬在琴弦之上,却久久无法落下。窗外阳光惨淡,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他想起苏婉卿那双含情杏眼,想起两人月下盟誓的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难道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两家早已定下的姻缘,林家百年的清誉,都要在这强权之下,化为齑粉吗?
恐惧与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林府每个人的心头。长安城的天空依旧高远,但对于林府而言,雷霆之怒已然在乌云深处酝酿,那沉重的威压,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