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凌晨。
天色如墨，残月早已隐没，唯有几颗寒星在云隙间挣扎，洒下微弱清光。整个长安城沉陷在黎明前最深的死寂里，唯有巡夜人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如同鬼魅的叹息，偶尔划破这片凝固的黑暗。
林府所在的崇仁坊，更是静得可怕。高门大院的黑影幢幢相连，如同蛰伏的巨兽。然而，一阵低沉而整齐的脚步声，却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声音起初极轻，仿佛只是幻觉，但很快便变得清晰、沉重，带着金属摩擦的细微铿锵。黑暗中，无数身披玄甲、腰佩横刀的靖王府亲兵，如同从地底涌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自各个巷口现身，迅捷而有序地分散、合围。铁靴踏在冻硬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瞬息之间，林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玄甲映着微弱的星光，泛着冰冷的死亡光泽。没有呼喊，没有喧哗，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
“砰！砰！砰！”
沉重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如同丧钟敲响，粗暴地撕裂了林府内残存的宁静。
门房的老仆披着单衣，睡眼惺忪地刚拉开一条门缝，一股巨力便从外传来，将他猛地推搡开去。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瞬间涌入，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将他所有惊骇的呼喊都堵回了喉咙里。
火把次第燃起，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庭院的黑暗，也映照出亲兵们冰冷无情的面孔。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披着厚重的墨色狐裘，内着暗金色蟒纹常服，缓步踏入庭院。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正是靖王王道煜。他目光如寒冰铸就的利刃，缓缓扫过闻讯赶来、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林府仆役，最终，定格在闻讯匆匆赶来的林文正身上。
林文正只来得及套上一件外袍，发髻微散，脚下甚至趿拉着便鞋。他看着满院森然的甲士，看着居中而立、如同死神般的王道煜，一颗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他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双腿，上前一步，声音因惊怒而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靖王爷！您这是何意？为何凌晨带兵围我林府？即便您是王爷，也无权私闯朝廷命官府邸！此举与强盗何异！”
王道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并未回答，只是抬手，轻轻一挥，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他身后一名亲兵统领立刻上前，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文书，高举过头，声音洪亮、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在宣读死刑判决：“奉靖王令！查礼部尚书林文正，私通北狄，勾结外敌，意图不轨，证据确凿！现将林氏满门缉拿，押送宗正寺候审！”
“私通北狄？！”林文正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冤屈，“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我林家世代忠良，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会行此叛国逆举！王爷！您权势滔天，便可如此构陷忠良，指鹿为马吗？！”
王道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在林文正的心上：“林尚书，证据在此，由不得你狡辩。”他的目光越过激动欲狂的林文正，如同穿透墙壁般，直直投向内院方向，“本王今日来，并非为即刻抄家灭族。”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只要一个人。”
“让你的儿子，林轩，跟本王走。”
话音未落，内院方向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轩已被院中的巨变惊动，仅着寝衣，外罩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快步奔出。寒冷的晨风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激起他一身寒栗。他看到满院跳动的火把，看到森然林立的刀剑，看到与父亲对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王道煜，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日王府中不祥的预感，那双帷幕后灼热的眼睛，媒婆离去时阴冷的威胁……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
“轩儿，回去！”林文正嘶声喊道，踉跄着想要将儿子护在身后。
然而，王道煜的目光已经如同最粘稠的蛛网，彻底缠绕住了林轩。火光下，林轩未及束发，墨色长发披散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剔透，因惊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竟在极致的脆弱中，迸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即将被摧折的美。
“林公子，”王道煜的声音打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跟本王回府。”
“休想！”林轩胸膛剧烈起伏，清澈的眼中燃起屈辱与愤怒的烈焰，那火焰如此明亮，几乎要灼伤与之对视的人，“王爷位高权重，便可如此颠倒黑白，强抢民男吗？我林家清白，日月可鉴！我林轩今日便是血溅于此，也绝不从你！”
“血溅于此？”王道煜低低地重复，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那笑声冰冷刺骨，“你的生死，现在由不得你。”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林文正，扫过被仆役搀扶着、已然泪流满面、几乎昏厥的林夫人，扫过那些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林家老小，“林尚书，你若想保全你林家满门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便该知道如何选择。本王的耐心，不多。”
这是最后通牒。以林氏全族的鲜血和性命，铸成的、不容反抗的威胁！
林文正目眦欲裂，指着王道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因极致的悲愤与绝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深知，王道煜手握帝国兵权，党羽遍布朝野，即便这“通敌”证据荒诞不经，他也有能力让它变成铁案！届时，林家便是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林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不住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
林轩看着父亲瞬间佝偻的脊背，看着母亲悲痛欲绝的面容，看着周围族人惊恐绝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他个人的名节、尊严、爱情，与这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与林家百年的基业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风骨？在绝对的强权与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面前，风骨何其沉重，又何其廉价！
王道煜不再多言，甚至连一个催促的眼神都懒得给予。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架住了林轩的手臂。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林轩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嘶声怒吼，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可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那训练有素、孔武有力的亲兵面前，所有的反抗都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他被强行拖着，踉跄地向门外走去。
“轩儿！我的儿啊！”林夫人哭喊着挣脱仆役，想要扑上来，却被另外的亲兵毫不留情地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林文正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王道煜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道：“王爷！求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儿吧！老夫愿即刻辞官，散尽家财，带着全家老小远离长安，永世不归！只求您……只求您放过轩儿！他是无辜的啊！”
那悲怆的哀求，在寒冷的晨风中飘荡，却未能让那道玄色的身影有丝毫的停顿。
林轩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玄色马车。马车外部朴素无华，内部却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设着软垫，角落里甚至还固定着一盏散发着暖黄光晕和淡雅香气的琉璃灯。这极致的舒适与奢华，与他此刻的心境，形成了最残酷、最尖锐的对比。
“王道煜！你这国贼！奸王！罔顾人伦，欺凌臣子！你不得好死！！”林轩猛地扑到车窗边，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棂，回头望着那迅速远去、被火把与甲士包围的林府大门，望着父母追出却被死死拦住的绝望身影，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愤怒与屈辱，决堤而下。他嘶声怒骂，用尽了他所知最恶毒的词汇。
马车车轮开始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向着那座吞噬一切的森严王府驶去。车内，林轩脱力地滑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指甲因方才的抠抓而翻起，渗出殷红的血珠，沾染了昂贵的绒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心痛，早已超过了肉体的感知。
他知道，此一去，便是永堕深渊，再无回头之路。他的自由，他的婚约，他的理想，他身为林家嫡子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寒冷的凌晨，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马车外，天色依旧未明，长安城依旧在沉睡。无人知晓，在这座帝国都城的一个角落，一场精心策划的强取豪夺已然得逞。靖王府那巍峨的门楣，如同巨兽狞笑的利齿，将那个曾经温润清雅的青年，连同他所有的希望与光明，一同吞噬。
同日，靖王府对外放出风声：“林氏嫡子林轩，仰慕靖王风仪，心悦诚服，自愿入府，聘为侧妃。”
一纸荒唐言，掩盖了凌晨的刀兵森森与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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