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的上元灯节，长安城陷入了十年未有的狂欢。
朱雀大街两侧，琉璃灯、走马灯、绢丝宫灯……各式巧夺天工的花灯汇成一条蜿蜒的光河，自皇城脚下奔涌而出，流淌过一百零八坊的街巷。空气中弥漫着蜜蜡燃烧的甜香、胡人摊贩烤肉的焦香，以及仕女们环佩叮当间逸出的清冷梅香。笙歌箫鼓，笑语喧哗，织就了一幅名为“盛世”的锦绣画卷。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表皮之下，权力的暗流如同永不停歇的地火，在长安城深处灼灼燃烧。皇权、世家、军权，构成微妙而危险的三角。东宫太子名分虽定，根基未稳；文官之首的丞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树大根深；而最令人侧目，也最令人畏惧的，是那位手握帝国大半兵权，先帝幼子，当今圣上的亲弟——靖王，王道煜。
他的王府，便坐落在离皇城仅一街之隔的永兴坊，朱门高墙，甲士林立，森严的气象将坊外的喧嚣与热闹无声地推开，自成一方冰冷、压抑的天地。
今夜，这座府邸亦敞开了它沉重的大门，举办赏灯夜宴。受邀者无一不是朝中重臣、世家勋贵。丝竹管弦之声从府内深处悠悠传来，与坊外的民间欢歌隐隐应和，却又泾渭分明。
礼部尚书林文正携嫡子林轩，便在这受邀之列。
林轩跟在父亲身后，踏入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府邸。他身着月白暗云纹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衣，身形清瘦颀长。与周围那些或大腹便便、或精明干练的权贵相比，他干净得如同初雪新霁后的松竹，眉眼温润，气质清雅，是书香门第百年蕴养才能淬炼出的从容与风骨。
他并不喜这般场合。空气中浮动的不仅是酒香与熏香，更有无形却粘稠的算计、攀附与试探，这让他微微蹙眉，只想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后，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宴设王府花园的琉璃阁。阁分两层，四面通透，悬挂着无数来自波斯的琉璃灯，灯壁薄如蝉翼，色彩斑斓，光华流转间，将阁内映照得如梦似幻。阁外园中，工匠们更是费尽心思，扎起了数座巨大的灯山，“麒麟献瑞”、“仙女散花”，灯光璀璨，竟比天上的星子更为耀眼。
宾客们衣香鬓影，低声谈笑，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主位——那张宽大、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座椅依旧空悬。今夜宴会的主人，靖王王道煜，尚未现身。
酒过三巡，气氛渐趋热烈。靖王府的长史，一位面容白净、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人，端着酒杯走到林文正席前，微微躬身：“林尚书。”
林文正连忙举杯还礼：“长史大人。”
“尚书大人，”长史笑容可掬，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安静坐在父亲下首的林轩，“素闻贵府公子轩，琴艺超凡，尤擅古琴，有‘长安第一琴’之美誉。今日佳节盛会，良辰美景，不知可否请林公子抚琴一曲，以助雅兴，也让吾等俗人，一闻仙音？”
林文正心中猛地一紧。他深知靖王府是龙潭虎穴，不愿儿子在此过于惹眼，徒增是非。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谦逊道：“长史大人过誉了，实在是折煞小儿。小儿年幼学浅，技艺粗疏，平日自娱尚可，登此大雅之堂，只怕……贻笑大方。”
“诶，尚书过谦了。”长史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持，“王爷亦曾听闻林公子琴名，早有耳闻之愿。今日恰逢其会，还望林公子不吝赐教。”
话已至此，再行推脱，便是公然拂逆靖王的面子。林文正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看似谈笑、实则竖耳倾听的宾客，心中暗叹一声，知道避无可避。他看向儿子，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轩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也明白眼前的处境。他压下心中的不愿，起身，对着长史和四周宾客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如玉磬：“晚辈技艺浅薄，承蒙长史大人和各位大人不弃，献丑一曲，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海涵。”
早有伶俐的侍从抬上琴案，安置好一架形制古朴的焦尾琴。琴身暗紫，纹路如流水，一看便知是年代久远的珍品。
林轩褪下狐裘，露出内里素白的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在琴案前跪坐而下，自有侍女奉上银盆清水。他净手，取香，动作舒缓而优雅，带着一种天然的仪式感，仿佛周遭的喧嚣都在他沉静的气息中渐渐远去。
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搭上冰凉的琴弦。
下一刻，清越的琴音倏然响起，如一滴冰泉坠入深潭，瞬间荡开了满室的浮华。
他弹的是《梅花三弄》。
初起时，音色空灵而略带寒峭，似冰雪初覆，万籁俱寂。唯有几缕若有若无的旋律，如同寒风中悄然探头的梅蕊，带着试探般的微颤。渐渐地，音符变得清晰、坚定起来，一弄、再弄、三弄，旋律在重复中层层递进，情感愈发饱满。仿佛可见那皑皑白雪中，红梅傲然绽放，枝干虬劲，花瓣凌霜，于酷寒中展露着不屈的生机与凛然的风骨。
琴音时而高亢，如梅枝刺破苍穹；时而低回，如暗香浮动月黄昏。那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更是心魂的倾注。林轩完全沉浸在了琴曲的意境之中，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他并非身处这权势交织的漩涡中心，而是独自置身于月下梅林，与花魂共语，与寒香同醉。
琉璃阁内，不知何时已彻底安静下来。先前还在交头接耳的宾客们，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些原本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些许轻慢的目光，渐渐被惊叹与沉醉所取代。即便是最不懂音律的武夫，也能从那流淌的琴音中，感受到一种直击心灵的纯净与力量。
琴音袅袅，渐次低落，终至无声。
余韵却仿佛凝滞在了琉璃灯的光晕里，缠绕在每个人的耳畔心头，久久不散。
林轩缓缓收手，指尖微微一顿，似从一场大梦中苏醒。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带着一丝曲终人散的恍惚，向四周微微颔首。
寂静之后，是骤然爆发的赞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林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得闻，三生有幸！”
“林尚书，令郎真乃谪仙人也！”
林文正一边应付着周围的恭维，心中那丝忧虑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二楼那道厚重的帷幕，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锐利、极其深沉的目光，曾穿透缝隙，落在自己儿子身上。那目光……让他感到不安。
林轩谦逊地回礼，重新披上狐裘，退回父亲身边。方才抚琴时的超然物外已然消失，周遭真实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让他微微不适。他只想尽快离开。
无人知晓，在二楼那道帷幕之后，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已伫立良久。
王道煜微服而至，并未惊动楼下宾客。他本意只是居高临下，冷眼俯瞰这场因他而存在的盛宴，如同神明俯视蝼蚁的欢庆。那些或谄媚、或敬畏、或算计的面孔，只让他觉得厌倦与无趣。直到那空灵而富有风骨的琴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一切，直直撞入他冰封的心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抚琴的身影所吸引。
灯火阑珊处，那人白衣素衫，低眉信手，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清冷而纯净的光晕。那是一种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气质，干净、纯粹、带着不染尘埃的书生意气与铮铮风骨。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美玉，偶然坠入了这泥泞血腥的权欲战场。
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到近乎野蛮的占有欲，如同毒藤般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蔓延！他母妃早逝，童年在那吃人的东宫受尽冷眼欺凌，甚至曾被幽禁数年，在绝望与恐惧中挣扎求生。他见惯了背叛、阴谋与鲜血，凭借狠厉与铁腕一步步踏上权力之巅，世间万物予取予求，却从未有任何东西，能像眼前这抚琴的青年一般，让他产生如此强烈、如此不容置疑的念头——
要得到他！
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让这片光明只为自己所有，让这抹纯净染上自己的颜色！
琴音已歇，青年抬头，清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帷幕。
刹那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穿透虚空，林轩的心头莫名一悸，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仿佛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深邃如寒潭、灼热如地狱之火的眼睛，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掠夺与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但那感觉太过短暂，如同错觉。帷幕微微晃动，光影明灭，仿佛从未有人存在。
楼下的赞誉依旧热烈。林轩垂下眼睑，默默退回父亲身侧，指尖在狐裘下微微蜷缩，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方才那道目光……是错觉吗？
“轩儿，”林文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该去向王爷告辞了。”尽管王爷并未现身，但礼数不可废。
林轩点头，随着父亲走向王府长史，代为辞行。
走出琉璃阁，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林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吸入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无数灯火映照下如同仙宫玉阙般的琉璃阁，朱栏画栋，璀璨夺目，却再也感觉不到初入时的惊艳，只有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压抑。
他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从他指尖流淌出《梅花三弄》的第一个音符时，便已彻底脱轨，向着无可挽回的深渊滑去。他更不知道，那双在幕后注视着他的眼睛，已经将他刻入了骨髓，一场席卷他一切的风暴，正在这盛世华年之下，悄然成形。
长安城的灯火依旧璀璨，上元佳节的欢歌笑语响彻云霄。然而，对于林轩而言，这个本该美好的夜晚，已然成为他一生劫难的序章。那看似寻常的抚琴，竟成了开启他悲惨命运的钥匙。
第2章：雷霆之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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