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如一根细针,骤然刺入浊清耳中,让他那早已修炼得古井无波的心境,都泛起了难堪的涟漪。
很多年前,当他登临半步神游,俯瞰天下时,也曾淡淡说过类似的话——“吾境界之下,六掌之内可杀。”
那是何等的意气与傲岸。
如今,同样的话从百里东君口中说出,对象却变成了自己,字字句句都透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碾压,听起来……真是刺耳至极。
浊清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声音也冷了下来。
浊清“大城主虽贵为天下第一,但杀我只用一掌……是否过于自信了?”
浊清“浊清虽不才,这大逍遥巅峰,也非纸糊的。”
百里东君“是吗?”
百里东君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解下腰间那酒葫芦,拔开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竟隐隐驱散了四周的肃杀。
他仰头,喉结滚动,长长地饮了一口。
随即,信手将酒葫芦往后一抛。
葫芦划过一道弧线,“咚”一声轻响,稳稳落在远处街角的青石板上,竟未碎裂,里面的酒液甚至未曾晃出多少。
就在酒葫芦落地的刹那,百里东君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耀眼的光华。
他只是很随意地,朝着浊清的方向,遥遥拍出一掌。
这一掌,看似极慢,浊清甚至能看清他手掌推出的每一个细微轨迹,又仿佛极快,快到他脑海中刚刚升起“闪避”“格挡”“对攻”等无数念头,身体却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掌力及体。
没有剧痛,没有轰鸣。
浊清只感觉周身经脉、丹田气海,仿佛被一场无声无息却又沛然无匹的春风拂过。
那春风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绝,所过之处,他苦修近甲子、精纯凝练到极致的磅礴内力,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寸寸消融,无声瓦解。
不是被击散,不是被震伤,而是……被彻底“化”去了。
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血并非鲜红,而是暗沉发黑,仿佛吐出了多年积聚的沉疴与根基。
高大的身躯瞬间佝偻下去,原本精气充盈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黯淡,皱纹深刻如刀刻。
眼中慑人的精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浑浊与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试图运转内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莫说大逍遥,便是最初级的金刚凡境那点微末气感,都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
数十载苦修,巅峰修为,真的就在这一掌之下,烟消云散。
百里东君说“一掌可杀”,便真的一掌可废,甚至比杀了他更精准,更残酷。
百里东君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松。
百里东君“嗯,任务完成,收工。”
他走到浊清面前,看着这位曾经威震宫廷、隐于幕后搅动风云的大太监,如今只是个风烛残年、武功尽失的普通老人,很认真地解释了一句。
百里东君“浊清大监,别怪我。”
百里东君“要怪,就怪你惹了我家月儿不高兴。”
浊清原本沉浸在修为尽废的巨大冲击与茫然中,听闻此言,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荒谬至极的情绪。
他嘴角剧烈抽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无法理解。
浊清“……就这?”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政治的博弈,江湖的恩怨,皇权的倾轧……却万万没想到,百里东君,这位当世武道神话、雪月城的大城主,深更半夜蹲守在朱雀大街,以神游玄境碾压之势一掌废掉自己苦修一生的武功,如此惊天动地、足以改变朝野格局的大事……起因竟然如此简单,如此……儿戏?
就为了讨那个暗河的新任大家长,慕昭月的欢心?
这个理由,比杀了他更让他难以接受。
百里东君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震惊、憋屈、荒谬乃至一丝委屈的表情,反而笑了。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酒葫芦,重新挂回腰间,转身摆摆手,身影在浓重夜色中渐渐淡去,唯有带着笑意的余音袅袅传来,消散在风里。
百里东君“不然呢?我家月儿难得想认真做点大事,你们这些老家伙偏要碍手碍脚……废你修为,算是打个招呼。”
百里东君“回去告诉该告诉的人,暗河的事,影宗的事,从现在起,是江湖事了,再伸手……”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平淡之下无可违逆的警告意味,却比任何狠话都让浊清遍体生寒。
浊清孤零零站在朱雀大街的废墟中央,夜风吹动他空荡的袍袖,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看着百里东君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影宗所在的方位,那张枯槁的脸上,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颓然。
他忽然想起易卜,想起那个同样在今夜陨落的影宗宗主。
他们这些自认为执棋的人,或许从未真正明白,当某些人不再按棋理出牌,甚至要掀翻棋盘时,所谓的权势、谋划、境界,是何等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