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昌河的靴底碾在易卜手背的断骨处,发出一声轻微的碎响。
他俯下身,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却只有冰冷的审视。
苏昌河“据说人死之前,过往的一切都会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苏昌河“我看你发了许久的呆……是也在回想自己的一生吗?”
剧痛让易卜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
他抬起头,额上的冷汗混着血污滑落,视野里苏昌河的脸有些模糊。
他哑声开口。
易卜“动手吧。”
苏昌河反而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苏昌河“不急。”
苏昌河“我问你,天启城中,还知道暗河和影宗、和萧氏皇族那点脐带关系的,都有谁?”
苏昌河“说出名字,我给你个痛快,留你全尸。”
易卜愣了一下,随即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冷笑。
易卜“咳……哈哈哈……你想把他们都杀了?灭口?”
他嘴角不断溢出黑血。
易卜“放心吧……如果让人知道,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暗河,历代皇帝手中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竟是朝廷圈养的……呵,引起的恐怕不止是江湖震荡。”
易卜“知道这秘密的,本就寥寥无几。”
苏昌河“寥寥几人,也是人。”
苏昌河脚下又加了一分力,易卜的手掌几乎被彻底碾进冰冷的地砖里。
苏昌河“名字。”
慕昭月“好了,苏昌河。”
慕昭月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紫黑色的毒雾如同活物般萦绕在她袖间,又悄然敛去。
她看着易卜,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慕昭月“他不会说的,我们也不需要。”
易卜和苏昌河同时看向她。
慕昭月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易卜逐渐昏沉的脑海。
慕昭月“因为很快,暗河与影宗的渊源,暗河与北离萧氏皇族数百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天下人,都会知道。”
易卜“你……什么意思?”
易卜瞳孔骤然收缩。
慕昭月“字面意思。”
慕昭月语调平缓,却带着斩金截铁的力量。
慕昭月“暗河数百年来为朝廷办事,替龙椅上的那位,替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处理他们不方便亲自下手的‘脏活’。”
慕昭月“他们借此铲除异己,巩固权位,最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博一个圣明君主的贤名。”
慕昭月“而暗河,永远只能是阴影里的臭虫,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这公平吗?”
她微微停顿,似乎并不需要答案。
慕昭月“这不公平。”
慕昭月“所以,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光鲜龙袍之下,金銮殿的阴影之中,藏着怎样的污垢与血腥。”
慕昭月“暗河,从来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谁手中听话的刀。”
慕昭月“它应该走到阳光之下,哪怕走上去的,是血与火铺就的路。”
慕昭月“影宗,说是掌控暗河,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上位者更方便使用的一件工具,一条更听话的狗罢了。”
易卜听得浑身发冷,不是因为毒,而是因为慕昭月话语里那股决绝的、颠覆一切的疯狂。
他嘶声道。
易卜“你要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你疯了!天启城里的那几位……绝对不会允许!”
慕昭月“那就杀了。”
慕昭月“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慕昭月“他们,同样不是。”
慕昭月“暗河这把刀,如今要换个握法,也要换个活法。”
她看着易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
慕昭月“如果你不是影宗宗主,我也不是暗河如今的大家长,或许,我不会杀你。”
慕昭月“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慕昭月“不过,在你死前,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
易卜死死地盯着她。
慕昭月“你的女儿易文君,和你那‘叛出师门’的大弟子洛青阳……”
慕昭月缓缓道。
慕昭月“他们如今,正在江湖某处相伴游历,很自由,也很快乐。”
易卜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
当年魔教东征,叶鼎之掳走文君,他便彻底失去了这个女儿的音讯,心中那块冰冷的空缺,多年来唯有以“为了影宗”的借口强行填补。
此刻听闻她安好,甚至……得到了他曾给不了的自由和幸福,那股强撑了数十年的气,终于彻底散了。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酸楚和释然涌上心头,压过了毒发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
易卜“如果……如果你有机会见到文君……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易卜“我……不是个好父亲。”
慕昭月静静看了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慕昭月“好。”
然后,她转向苏昌河。
慕昭月“动手吧。”
易卜最后看了一眼慕昭月。这个年轻得过分、也可怕得过分的暗河大家长。
她的眼中,有一种他毕生未曾拥有、甚至无法理解的炽热与冰冷交织的光芒。
那是对旧秩序彻底的蔑视,和建立新规则的疯狂决心。
或许,这就是暗河能反噬影宗的原因。
他们不再甘于做影子,他们要做执刀的人,甚至……要做制定规则的人。
他或许不知道慕昭月那惊世骇俗的宣言能否实现,但此刻,他竟然荒谬地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希望他们……真能做到。
希望暗河,真能走到阳光下。
希望文君和青阳……一直自由。
他疲惫地闭上眼,等待最终的终结。
心中那片孩童时贪恋的、安全的黑暗,终于彻底降临。
苏昌河咧嘴一笑。
苏昌河“得嘞。”
他甚至没有用任何华丽的招式,只是随手从地上某具影卫尸体旁摄来一柄短匕,手腕一抖。
寒光一闪而逝。
易卜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头无力地垂落,靠在了染血的厅柱上。
这位执掌影宗数十载,一生困于责任与期望的宗主,终于在他曾发号施令的大厅里,走到了尽头。
慕昭月不再看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转身望向万卷楼方向。
慕昭月“走吧。”
她说道,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议事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慕昭月“我们去帮雨哥。”
慕昭月“今夜之后,影宗,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苏昌河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血迹,跟上她的步伐。
两人的身影没入厅外深沉的夜色,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