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的风总带着彻骨的凛冽,即便是春末,墨脱的山林间却仍像是被冬神攥在掌心——雪线虽已退至山腰,可裸露的岩缝里还嵌着未化的坚冰,风卷过松林时,裹挟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针扎似的疼。
远处的雪山被厚重的云层裹着,只露出半截青黑色的山尖,峰顶的积雪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雪水融化后的清冽,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
海棠扶着腰站在一片褪色的经幡下,经幡的边角被寒风扯得猎猎作响,红、黄、蓝、绿、白五色布条上的经文早已被风雪磨得模糊。
她望着眼前这片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雪原,眉头紧紧蹙起——不过是在一楼的暖阁的软椅上打了个盹儿,闭眼时还闻着炭盆里松木燃烧的暖香,再睁眼竟已置身于这片冰天雪地。
摩挲着双指,她感知到周身一股怪异的能量波动,尚未散尽的带着空间传送后特有的滞涩感。这波动既非张家传送阵那种带着麒麟血脉印记的温润,也不似洪荒空间法则那般浩瀚,倒像是被一股生涩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了空间缝隙将她送了过来,连带着她的精神有一瞬间恍惚地想吐。
她下意识将手覆在小腹上,深深吐了口气,四个月的身孕尚未压垮腰肢的纤细,掌心下却传来那丝稳健的搏动,像颗裹在软棉里的小豆子,一下下轻轻撞着掌心,让她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了半分,晕眩也缓了些。
肚子里的小家伙这一个月正处在疯长阶段。说起来,这孩子在腹中便被她和阿策的灵气与神魂反复冲刷,洗练出最纯净的麒麟血,根骨也被细细打磨过。加之来她腹中前,又被天道用本源温养了数年,灵魂与精神海格外坚韧宽广——阿策预测,这孩子出生时便能身化麒麟。
才四个月大的胎儿识海已经发育完好,在腹中就有了记忆和认知,知道自己还在母亲腹中,寻常孕妇要到五个月才能隐约察觉的胎动,她前几日便已清晰摸到过那小小的拳头——隔着薄薄的皮肉,一下下顶得她又惊又喜,却也顶得她好几日食不下咽。
这事被张玄策知道后,当晚就蹙着眉给她输了半宿灵气。说是“教训”,实则是用温和的灵力轻轻裹住那小家伙,又气又笑地在她耳边念叨:“才多大点就不安分,等出来了看我怎么罚你。”自那以后,肚子里就安分了许多,想来是被自家爹爹的“气场”镇住了。
(四个月的小官:刚醒,急着和母亲打招呼,不知轻重……)
方才无知无觉的时空转移,她最担心的便是伤着这孩子。此刻掌心下的搏动依旧规律有力,像在跟她撒娇似的轻轻蹭着,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嘴角不自觉漾起一抹柔软的笑意。
“乖乖的。”她低头对着小腹轻声道,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处凸起,“等回去了,让你爹爹给你赔罪。”
说着,她抬眼打量四周。因怀着身孕,腹中孩子汲取灵气的力道实在太猛,即便阿策日夜不间断地输送灵力和卧室的聚灵阵,她原本元婴期的修为还是跌落到了金丹境。在这全然陌生的地界,灵气稀薄得可怜,她的神识勉强能扫到周身两里地,便被胸口那枚护心鳞猛地拽了回来,将她的神识牢牢护在体内——免得她的神识波动被那些阴邪诡物的精神能量捕捉到,牵连自己。
护心鳞的能量像层柔软的茧,裹着她的神识,也护着她的周身与小腹,灵气暖意丝丝缕缕渗进经脉。
即使神识看不见,不过刚落地时那一眼,她已瞧得八九不离十。
周遭的地貌带着藏地特有的苍劲,远处雪山的轮廓、近处松林的排布,倒像是墨脱的白玛岗。只是不知,是哪个世界哪个时空的白玛岗。
但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
“静和月还有师傅,家里人怕是要急疯了……还有阿策……”她低声自语,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
自从她怀上这孩子,家里的长辈们便紧张得不得了,照料得无微不至。三个月时,阿策对师傅和族中德高望重的正字族老直言,这孩子或许是只真正的神兽麒麟崽崽。消息传开,阖族上下都激动不已,把她捧成了心尖上的宝贝,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族务早被阿策、师傅、亲卫和族老们一力揽去,她整日除了吃睡,竟再无旁事可做。怕她闷着,族里的女眷们总轮流过来陪她——有时是坐在暖阁里聊些族中趣闻,有时是摊开棋谱对弈几局,有时是捧着话本读一段解闷,兴致来了,还有人拿出笛子、古琴,吹一曲清越的调子,弹一段温婉的琴音,或是唱支软糯的江南小调。
就这一个多月的清闲,她算是彻底开了眼界——原来不止她和阿策学的技艺多,每一位张家人不论男女人人貌美俊秀,还个个多才多艺,既有秀外慧中的温婉,又有宜室宜家的妥帖,骨子里更藏着鲜活有趣的个人灵活。
谁再说张家都是死人淡漠脸,她呸一口。
方才在暖阁里,张景静还特意折了片柳叶,给她吹了段轻快的短调,笛声里带着山林的清冽,听得人心里敞亮。待笛声歇了,才捧着卷宗轻声请示族中事务,见她眼皮有些发沉,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张景月守在门外,廊下挂着的巡逻记录牌显示胎教记录刚更新到卯时,红漆写就的曲目时辰在暖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这三个月灵果吃腻了,南方档案馆刚通过海船冰镇送了几大筐新鲜特产,红的荔枝、黄的芒果,还有蜜瓜,堆在膳堂案上像座小山,被虎叔清洗收拾好后存进恒温仓库保鲜。
青杏见她中午没吃多少饭食,说“少族长定是挑嘴了”,就往膳堂去,说要去给她寻些酸甜爽口的来。
她又想起张玄策出门前的模样,临走时还捏着她的手反复叮嘱:“若觉得乏了就睡,别硬撑着,静、月就在外间工作,族里人多的是,有事喊一声就成。”那眼里的担忧浓的化不开,后来她问起才知道他母亲也是死于难产,他就一直担心……
哎~如今他刚踏出族地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凭空出现在另一个时空万里之外的藏地雪原,若是静和月发现暖阁空了,青杏捧着水果回来见不到人……
张海棠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冷。
阿策最是护短霸道,把她看得比自己都重。这次他出门处理宋庭的事,特意吩咐亲卫贴身守着,就怕她伤了身体。若是回去得知她在亲卫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怕是能提着剑把长白山翻过来——不,以他的性子,怕是会立刻掀了这片天地,循着这点空间波动一路找过来,管他什么异域星空还是地狱深渊。
不管是怎么来的,总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风雪。她摸了摸脖颈间的玉牌,尝试着注入一缕灵力,却发现这里的天地灵气稀薄得可怜比她所在的南宋还要稀薄,还混杂着雪山上特有的凛冽之气,玉牌上的联络阵法根本无法启动。
这个世界似乎是真正到了末法……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海棠深吸一口气,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木屋走去。脚下的雪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晰,像是在替她喊着:“张景策,你快来,你家媳妇迷路了——”
胡思乱想着,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掌心下的小豆子像是感应到她的情绪,又轻轻动了一下。
也好,就当是带着这小家伙,提前看看这世间的风雪吧。只是被找到后,该怎么哄那个准要炸毛的男人呢?她想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目光落在那抹暖黄的炊烟上,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安定。
风势陡然又紧了几分,卷起地上的碎雪,像撒盐似的扑在她藏青色的裙摆上,转瞬便融成星星点点的湿痕,沁出微凉的触感。海棠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刚想调动灵力在周身织起一道暖障,一件带着熟悉气息的黑色大氅忽然从身后覆了上来。
毛茸茸的黑色茸边兜帽顺势罩住她的半张脸,将凛冽的风雪隔绝在外,鼻尖瞬间萦绕开清冽的雪松香气——那是张玄策常用的熏香,混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安稳得让人心头发烫。
海棠仰头望着被风雪洗得发蓝的天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天道?”在家事事有阿策兜底,她竟忘了,遇到这等莫名的时空跳转,最该问的就是这位“规则化身”。
寒风里静了片刻,一个圆滚滚的白团子才畏畏缩缩从虚空里探出头,像只受惊的小刺猬,缩着脖子打了个招呼,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心虚:“您安,大佬。我从你们房间里取的衣服……”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又是何地?”海棠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来,带着些微闷响,却掩不住眼底的审视。
天道团子绞着看不见的小手,小声道:“这里是1883年的墨脱……就是,就是张起灵快要出生的时候。至于您怎么会来……我也说不清。”
它晃了晃身体,语气愈发迟疑,“我的规则本源早就过渡给龙脉了,现在这世间的运转,好多都不是我能掌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