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位于鲁国和楚国交界处的深山之中,气候宜人,冬暖夏凉。其地处于青山绿水之间,建筑风格典雅古朴,真可堪称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而商彦仙的在这里生活自律严明却不无趣乏味,依旧是每日早起练武,可是有了子丘这位隐世高人指点后,他的武艺进步堪称一日千里;而下午,则是与其他几个师弟一道,聆听子丘讲解各种经典书籍著作,等到晚上则是讨论一天的收获,以及分享自己对时政的想法,或畅谈理想志向。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生活中一切所需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准备,无论是搜集食材还是烹饪,又或者织布裁衣,师徒都是自食其力。
这也是子丘所重视的理念之一,与传统文人不同,他不认为儒者就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或者手无缚鸡之力,否则的话,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成百上千人的生死存亡呢?
可每享受这样淡泊的日子时,商彦仙心中仍静不下来,他用勺子搅拌着米汤,却总觉得那荡漾开的汤汁中上下漂浮着的,是烽烟四起,板荡不休的神州大地。
一家安乐,天下怮哭。
正因这样的责任心,或者说是压迫感,他从来没有沉溺于眼下的安乐顺遂中,而是愈发严格的要求自己。
其实彦仙的初心也很简单,他只是希望尽可能多的人能够过上像自己现在这样的日子,仅此而已。
而他的师弟们,有性格豪迈仗义却大大咧咧的西由,有彬彬有礼且性格温吞的西华,还有入门不久但进步飞快的西颜--按照辈分而言,在门内,他也可以被称为西铭。
不过在这些师弟们的心中,彦仙是特殊的,是没有争议的大师兄,只因他一言一行都充满风度,言谈举止洋溢着智慧,如果说有谁可能最好的吸收师傅的学说,乃至有一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么极大概率是商彦仙。
彦仙如今年满十六,而这几日夫子又再度出远门,据说是受魏国皇室邀请,要去讲学,于是管理门内秩序、监督师弟学习的任务就首次落到了商彦仙的头上。
而他也不负所望,再次展现出了自己的早熟与管理才能,将门内几个人安排的井井有条,乃至于一众师叔也对他赞不绝口。
是日黄昏时分,金红的太阳慢慢隐没于地平线下,晚霞帮万物镶上了一圈金边。而现在看起来虽然晴朗,可空气中水气极重,以至于周边的草木上都凝了层薄薄的水,由于反光不时闪烁。估计是不日就要有暴雨降临。
“为了不耽误明日的早课,我现在准备去镇上买来做伞必须的油纸,以备不时之需。事毕我会连夜回赶,但归来时恐怕将近凌晨,你不必等我,自去休息。"临走前,他对着最为稳重成熟的师弟西颜细细叮嘱。
在稷下学宫不算太远,有处还算繁华的小镇"苔镇",弟子们偶尔也会上那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
交代清楚后,商彦仙施展出师傅所传授的步法《君子万里行》,整个人身形瞬间模糊,最后用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快速向着山外疾驰而去。
买纸、在小镇中用晚膳的过程都很顺利,等到月上柳梢头,他已然抱着两卷油纸踏上了归途。
可没过多久,天上宛如打翻了砚台般黑云翻墨,皎洁的月亮也渐渐隐没于乌云后,随着隆隆雷声,闪电划破天空,下一刻仿佛天漏了般,豆大的雨点滚滚而下。
商彦仙只好停下来,披上早已准备好的蓑衣斗笠,而此时他正处在处无名的旷野中,但这地方他却有印象:此处离学宫不算太远,而且频繁有猛兽出没,所以夫子经常带他来这里打猎,既是为民除害,也是收集食材。
就在他准备继续启程时,一团娇小的黑影乍然出现在了视野中,而且不时抖动,似乎是有生命的物体。
"莫非是什么小型野兽?看样子也不太像。"商彦仙顿时好奇心大起,将手扶在剑柄上,谨慎的走了过去。
等来到跟前,他却更加惊讶了:那团影子竟是个看上去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她身形瘦弱,尽管长相可爱,却面无血色,尤其嘴唇苍白的过分,还眼圈乌黑。
而她毫无遮蔽的站在滂沱暴雨中,大颗滴落的雨珠打在她身上,在其身形边溅成水雾,描摹出人形。
女孩鞋子和裤脚沾满了污泥,她全身上下早已湿透,乌黑的长发更是粘糊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午夜,暴雨,荒野,女孩。
商西铭可以指天发誓,他这一辈子真没有遇到过比这更诡谲奇葩的状况了。而女孩似乎后知后觉的看见了他,却是抬起头,用黯淡无光的瞳孔打量了几下,才扯出个生硬的笑容,然后仿佛支撑不住般,直愣愣的向后倒去!
虽然没弄明白状况,可心怀正义的商彦仙却仿佛本能般扑将过去,将女孩揽入怀中,方便用蓑衣遮蔽住她。
被扶住后,女孩只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正环住自己,而且周围的体温暖洋洋的。
“你是谁,怎么在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淋雨呢?”商彦仙将她背在背上,一边掉头,同时问道。
掉头是因为他发现女孩虽然湿漉漉的,但体温很高,显然是发着高烧,只有赶快返回到苔镇,才能买来治疗的药物。
“我,我叫书瑾。”她将下巴搁在西铭的肩上,气若游丝:“至于淋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而且觉得这雨挺好的。”
商彦仙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并给她戴上,同时皱着眉随口问道:“你在发烧,再淋下去可能会出大问题。我现在带你去看大夫,所以对你而言,这雨哪里好了?”
女孩似乎没法提高音量了,可雨声又大,她只能将没嘴凑到西铭耳畔,她的发丝垂下,弄得西铭只觉得脖子痒丝丝的。
“如果没有这场雨的话,可能上半夜,我就被刚刚荒原上出没的野狼囫囵吞掉了,可是它们感受到马上要下大雨,就都没出来。”
商西铭此时正控制着速度,他不敢跑的太快,怕剧烈的颠簸会伤害到原本就虚弱而娇嫩的女孩。
“还有啊,如果不下雨,好安静的话,我一个人在那里,可能会有点怕。"
"为什么不回家呢,或者至少去找个地方躲雨。"
女孩突然哭了,她抿着嘴,眼泪混到雨水中,再也分不清楚:"我父母专门跑那么远把我丢在这儿,如果我回去的话,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什么!?"商彦仙只感觉殷雷过境,顿时火冒三丈:"虎毒尚不食子!你父母怎么能忍心…"
他还没说完,女孩却轻轻打断了他:"不,不是的,是我本就生了重病,而且家里也尽力医过了,甚至花光了积蓄。但如果再治下去的话,可能家里别的人就要饿死了。所以我父母才瞒着哥哥,和我商量后,把我放在了这,我是自愿的…"
商西铭张了张嘴,却觉得如梗在喉,无话可说。
"所以啊。"女孩突然伸出手拽了拽西铭的袖口:"哥哥,你把我放在这儿吧,如果你愿意,就再多陪我几个时辰,恐怕我也撑不了多久。在最后不是一个人,我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这就是她看到商彦仙时,露出笑容的原因吗?
商西铭眉头已经拧成了倒八形,他突然伸出手反握住了女孩,语气平静而坚定:"在很早以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希望看到无辜的人死在我面前。我还是想带你去接受治疗,你愿意跟我走吗?"
说了那么多话,女孩似乎终于筋疲力尽了,此时已经濒临昏厥的边缘,她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我都这样了,无所谓了。现在不论是谁,只要愿意带我走的话,去哪都好……"
她烧的更厉害了,在冰冷的雨夜中,商西铭觉得自己紧紧握住的小手,热的好像块木炭。
"如果连个可怜的女孩都没法帮助,那我还说什么想要改变这世道,简直贻笑大方!"他足下生风,却觉得自己的鼻翼酸酸的,眼眶中似乎也有什么液体在滚动。
可是等到回了镇子,如今是夤夜时分又兼之倾盆大雨,哪有什么医馆会开门?商彦仙只觉得着急上火,乃至嘴角不知何时竟然起了一圈水泡。
他用力敲打着某家药店的大门,可是不出所料,这里也没有人应声。犹豫片刻,他终于缓缓抽出了配剑。
“偷鸡摸狗是下流小人的行为,可我个人的品德与坚持,难道能和他人的生命相提并论吗?"
剑光落下,药店厚实的木门顿时四分五裂,商彦仙冲入其中,手忙脚乱的点起煤油灯,又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把女孩放到上面。
而不知过了多久,当书瑾嘤咛一声,张开沉重的双眼时,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旁边还烧着火盆。而商西铭却紧闭双眼,只靠听声辨位,站在一旁熬药。
"哥哥是盲人吗,为什么不睁眼?"她声音严重中气不足,只好断断续续的说。
而彦仙摇了摇头:"我目力并无问题,但却晓得何为非礼勿视。”
听了这话,书瑾才发现自己那早已湿透的贴身衣物都被晾在一边,如今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
"哈。"书瑾轻笑一声,浑不在意:"马上要死的人了,何必,何必拘泥这些。只是麻烦了你,还,专门将我搬到此处。"
"你不会死的。"商彦仙斩钉截铁的说道,并将煎好的药物倾倒到铜碗中:"我熬的药汤只能暂时吊住你的命,保你半月无恙。可你不必担心,我师傅是当世圣人什么都会,在歧黄之道上也堪称国医圣手,你这病虽然严重,却也不算很少见。等他回来,一定能够让你转危为安。"
这是实话,子丘真不愧是史上罕见的全才,他不仅文武双全,对各种旁门左道皆有涉猎,而彦仙跟他学习的过程中,对于医药方面的知识确实也有所了解。
书瑾显然并不信,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却依旧乖巧的点了点头:"好,如果你能救我,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其实她倒也不觉得非得要救,反正只是贱命一条。可如果没救回来的话,想必这位哥哥要一具尸体回来,似乎也没有用处吧?
可谁知听了这话,商彦仙却是面露哑然之色:"不必如此。我又不缺仆役,更何况若有自由可选,谁又愿意当谁的人呢?"
"是嘛,从来没人和我这么说过。不过原本,如果没生病的话,我家里的意思也是等我再大两岁,就送到黄世仁,黄老爷家为妾的,所以没关系。"
商彦仙没有答话,只是手中捣药的力度不自觉的加重了。
他其实很想说:既然女子同时只能嫁一人,为何男子有一个白头偕老的妻子还不够,非要去娶妾?
可这话如果说出来,别说男子们会唾弃他,很可能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子也会将其当作怪人。
也许只有先改变了这混乱的世道,才可能建立全新的、正确积极的普世价值吧。
在煎药的过程中,书瑾并没有睡过去,却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盯着商西铭那忙碌又认真的身影。
明明在高烧中,明明周围的温度也没有变化,她就这么安静的一直看着,却忽然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而将药汤用汤勺舀起,又小心翼翼喂她喝下,再以炭火把衣服烘好干后,商西铭也觉得疲惫难耐,只想倒头就睡。
可他却强打起精神,先是写了封文笔优雅,态度诚恳的道歉信留给店主,用几两纹银压住,留在了药店中。
他随后又跑去租赁马匹,等到店家可能快要到来的时候,他才又抱起还在睡梦中的书瑾骑上马,返回稷下学宫。
话说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比原本约好返回的日子晚了许多,而师弟们在做完了晨练也用过早膳后,却是在学宫门口翘首以盼,不知大师兄何时归来。
终于,正午时分大师兄归来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怀中竟然还抱着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孩!
一众师弟是目瞪口呆,随后仿佛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
豪迈不羁的西由啧啧称赞:"没想到大师兄去镇上多次,表面上是购买物资,实际上却是金屋藏娇,好风雅!"
彦仙微微一愣,正准备开口解释。
可性格温吞柔和的西华也开口了:"师,师兄,虽然素手研磨,红,红袖添香很好,但这个女孩,是否有些太,太年幼了?"
他本就有些口吃,如今说话又迟疑,听得商彦仙只感到青筋暴跳。
眼看西由咧嘴一笑,又要开口,多亏性格沉稳的西颜阻止了这闹剧:"你们俩给我住口!大师兄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商西铭如释重负,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终于有个正常人了!
可是谁知西颜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他掩嘴轻笑:"照我说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应该是大师兄之女!"
"可,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大,大师兄,生孩子未免太,早!"
商彦仙嘴角抽了抽,叹了口气:"你仨人若是皮痒欠抽了,以后陪我去训练场,保证满足你们。但现在人命关天,赶快去布置个客房!"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女孩眨巴了下眼,她只觉得商彦仙与他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古板、森严。
这种氛围,似乎真的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