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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走京师 风雨飘摇殊同归

明季风云

朝阳初升,又是崭新的一天。晨间,鸟儿成双成对的在日光下尽情地聒噪,孟孜萱拎着一大桶水往大厨房走,她的影子被笼罩在雕花窗棂上,袅袅娜娜。

“哟嗬——嘿!”

京城里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摊触目惊心的污秽。

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地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张新阳驾崩,京中所有府邸均已挂起白布,换上素衣,民间三个月不许嫁娶,不许游乐。京中街道人都少了许多,各府邸大门紧闭。一些刚烈臣子们闻皇后杨希童与张新阳已自尽,或跃入水井,或自悬于树。

乾清宫内,李秀成穿的是一袭青布曳撒,腰系皂绦,头戴平顶巾,眉头紧锁地听着元阆的汇报。梁翊和秋嫣陪伺在旁。他一夜未眠,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李秀成令顺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

宋献策禀报道:“按照闯王的命令京城通往各个藩王封地的要道都已经临时增设了关卡。总章衙门的人也尽数派出去相助。皇子们除非长了翅膀,不然绝对无法逃过。”

“务必赶紧找到皇子们,今帝后俱亡,早日找到皇子便早安心一刻!”李秀成道

“是!”

李秀成前面的案上摆满了自崇真元年历年来的文书、公告、来往书信和其他档案,尘土安静地积在几乎所有的文件上,灰白色调的卷帙书脊给整个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气。麻纸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蝇头隶体写的字,分列了关于大明的二十余条情报,上至百官调动,下至钱粮价格,相当详尽,其中不少都属于机密资料。这些只有内阁官员和皇帝才有权限调阅的资料,现在却在他的眼下一览无余。这些文件包括大明军队的内部通告、训令、会议记录、人事调动等 ,公文分为绿、朱、玄、紫四色套边,以此来进行不同文件的分类。朱色套边的公文一般都意味着大捷或者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大明的官吏档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数字来编号:“甲”字开头是内朝官员;“乙”字开头的是中央外朝官员;“丙”字以后则是诸州郡地方官。

黏腻温热的晨雾弥漫,早膳时分,孟孜萱引领进膳宦官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上菜。

李秀成看着眼前的饭菜,心下意外。

第一道菜是象牙雪笋,孟孜萱以鸡毛菜、香菇、冬笋等菜蔬,与冷掉的米饭一起制成咸泡饭。又将嫩冬笋切成象牙形状,加上雪菜爆炒,一道口感鲜美爽脆的象牙雪笋便出锅了。

孟孜萱含笑道:“闯王,这道象牙雪笋,鲜嫩清爽,配汤饭最合宜。”

他品尝了一口,赞许地点头。

第二道是菜脯蛋,孟孜萱举箸拨开,放在小碟内呈给李秀成。

李秀成尝出了滋味,惊讶道:“是腌制过的菜脯?”

孟孜萱笑着点头:“腌制后的萝卜消暑开胃,包裹在金黄的鸡蛋内,配上野生小米葱,更是甘香味美。”

李秀成连连点头,胃口大开。

第三道菜是芹菜、萝卜、豆芽、菠菜、藕、豌豆、冬笋、蒜苗、莴苣、葱等各式洗净的菜蔬放在一只大盘内,名为什锦春盘。

孟孜萱亲手用薄饼为李秀成卷好,放在他的盘中。

他尝了一口,突然笑起来。

“如此一来,菜蔬不再单调,倒是别有风味。”

他喝了一口汤饭,竟是意外美味,拨了一下咸泡饭内的米粒:“锅巴?”

孟孜萱颔首:“以松木为柴,吸收米香与木香,加上微脆的锅巴,咸泡饭会格外香甜。可惜这样平常的柴火饭,京城百姓不能共享——”

李秀成好奇:“为何?”

孟孜萱仿佛自觉失言,连忙拜倒:“奴婢失言。”

李秀成随意摆摆手:“咱准你直言不讳。”

孟孜萱轻轻抿唇,故作思虑:“奴婢斗胆,闯王,明长陵所在的天寿山与西山皆禁樵之地,京城百姓要用柴火,往往取自数百里外……”

李秀成听后,当即沉下脸:“古之山林川泽,皆与民共享,非皇室专有。咱率大顺兵进京,正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传令,居庸关以东与天寿山相接之处的山林禁樵,以免惊扰了鬼魂,其余山林一律开禁。”

门外一闯兵小卒连忙应是,而后便匆匆出了乾清宫。

京师到底是水陆丰美之地,就连朝食都比别处丰盛。凡是进入紫禁城的每个闯兵都会分得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肉糜粥,里头拌了碎杏仁与蔗糖末,再配三碟淋了鸭油的清酱菜、一枚鸡子蒸白果,还有一合海藻酒。至于水果,干脆堆在食处门口,供人随意取用。城外的闯兵则也人有两三张胡饼羊肉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还添一勺丁香粉,吃起来格外舒爽,还有一碗羊肉羹。

御街严整笔直,廊铺井然有序,街道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极富秩序感的空间。内城柚子胡同,这里连接码头、货栈与双城内外,从日出前开始便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这些行客溅起一层飞尘,在胡同上空始终飘浮,竟无一时能安然落下。两侧不再是高大巍峨的殿阁楼台,而是一块块被胡同分割开来的四合院民房,门面都是一副模样,整齐中透着单调,少了些人味。这条胡同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这里植被十分稀疏,只偶尔可见几株低矮的松树槐树,沿里街往北走,会先看见一座写着“瞻云”的单牌楼,之后又能看到一座四牌楼,东边叫‘行义’,西边叫‘履仁’。胡同虽小,却竖着一排排贞洁牌坊。

大明朝初年,太祖皇帝为矫中唐以来,礼崩乐坏以致王朝倾覆,曾下诏,凡民间寡妇守节者,立贞节牌坊,尊礼重教,以彰后世。

诏令一出,成千上万守寡妇人以身殉夫。甚至于在娘家守望门寡的未嫁之女都未能逃脱。她们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或自愿、或被迫,均以一已之身殉节,就为了给夫家、娘家挣回一座贞节牌坊。当年秦王薨逝,太祖便勒令秦王妃殉葬,以表节烈。

自大明朝初年起,殉节之风渐盛。

后竟演变成世家大族间攀比牌坊数量之风。

这柚子胡同乃是京师中所谓节妇最多的胡同,竟达三百六十余人。道上牌坊有新有旧,有高有低,有三门三楼,三门五楼,有木的有石砖的,有出头的,也有不出头的。胡同深处的五彩花牌坊乃是初建于永乐十八年,是所有牌坊中修建最早,规格最高的一座。花窗、斗拱、雕刻的图案最为繁琐,上面的字刻着“节妇贞烈女陈氏”,两侧又有“冰清、玉洁”“竹香、兰馨”的字。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字体隽秀,落笔竟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金幼孜,石碑大意是说:陈氏女的名字是陈澍,守节这年四十二岁,一张精致的脸庞,皮肤细腻光滑,嘴唇丰满,脸型优美,柔和而迷人,又美又飒,面容姣好,发型是精致短发。是当朝清流领袖秋崇峪的妻子,育有两个孩子。秋崇峪刚刚作古,陈澍便组织阖府上下服侍过秋崇峪的侍女及秋崇峪宠爱的小妾为夫守节,为族增光,敬宗法祖,以表节烈。三十多名侍女侍妾,先在祠堂外用餐,然后被带到殿内。殿中早早摆好了三十多张小木床,三十多条白绫从房梁上高高垂下。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可那些家丁没一个手软的,一个个硬扶着她们上去。这个时候,侍女们被搀上木床,头悬白绫,转头对身后的乳母喊了一声:‘娘!我走了!’然后木床被猛然抽开,一刻之内,祠堂殿内三十多条人命没了。陈澍在僻静的院落内,浑身素缟,面色哀凄,挂在横梁间的白绫随风轻轻飘动,正站在梁下抬手去够另一端白绫。随即便抬腿踏上了绣墩。只转向那系好的白绫,两手牢牢攀住,未做半分犹豫,把脖颈伸了进去,随后又一脚踢翻了脚下的绣墩。裙袂随风轻轻拂动,飘飘摇摇,宛如一只梁间白鸟。永乐皇帝听闻秋府上下事迹,感其节义,于是赐下贞节牌坊,使金幼孜亲为撰写。一块硕大描金的“松筠柏操”牌匾就挂上秋府正堂。牌匾高高挂起来,院里竖起一座贤妇碑。鞭炮齐鸣,唢呐声扬,宾客络绎不绝前来道喜。这难道是生命惨死该有的表现吗?这种用性命换来的称号,难道值得大肆宣扬吗?

五彩花牌坊下面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枋上下。在案头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炉一件、仰莲瓣石烛台两具与双耳石瓶两只,用作尊奉神主。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发着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蜡烛下面,都压着一截白绫。稍有阴风吹过堂前,那一片片绫尾便飘动起来,似一根根惨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挣扎。

陈氏是最先主动光脚自缢的,自此之后贵族女子守节者便皆以光脚可示其贞烈。

这也是为何杨希童她们在自缢之前均先撤去鞋袜的缘故。

柚子胡同另外里还住着永乐,洪熙,宣德三朝被朝廷封为朝天女户的家族,家中长子恤封为千户,带俸世袭。

走进胡同约莫五十步,在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这小院的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那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院中整体以海景为基调,白砂作海面,其中立着的七块石头,就算是岛屿了。一圈高大的围墙将其与外面的城区隔开;围墙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砖筑成,异常厚实。院外连接着城内的所有主要衢道。高大的匾额上写着“国丈府”三个大字。这里正是杨希童的亲生父亲国丈杨延儒的京中府邸。

这处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着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此时院中满院素白,杨延儒一身素缟,一层细密的血丝,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渗浮。原来杨希童的生母王氏在与消渴之症煎熬了三年多之后,已在昨天夜里过世。真不知母女二人的幽魂此刻是否已然相遇。

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正堂里停着王氏的棺椁,布置成灵堂样子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后院横着一道夯土山墙,约莫一丈高矮,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园,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几种名贵的花卉错落有致地栽种在圃畦之间,尽显雅致。栗宗周、王之心均正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皇太子张慈烺,定王张慈炯,永王张慈炤,还有张雨晴,张沐子二人均是寻常百姓打扮。

他们正坐在石案前,案上置了一盆蛋炒饭,几个皇子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想到昨夜种种情景,含着眼泪,狼吞虎咽的吃着。杨延儒的府邸,恰好就离皇城不远处。所以三月十九日当夜,栗宗周、王之心一行从宫里逃出之后,就近进入这里。这里既是当朝国丈的府邸,同时也因为此处几乎家家贞节忠烈,日常中鲜有人至。

皇子们将蛋炒饭一扫而空,杨延儒便安排他们在后堂里睡下。

栗宗周、王之心独留杨延儒在院里,只见王之心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方帕包裹,裹的严严实实的。打开一看,是一块安南沙金葫芦吊坠镀厚金项链挂坠。杨延儒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正是杨希童最喜欢的饰物。

“请国丈节哀,皇后娘娘昨夜已然殉国了。”王之心道,这葫芦吊坠正是王之心那夜途径坤宁宫时从杨希童的光脚下捡拾起来的,为的仅仅是留个念想。

杨延儒手颤抖着拿起吊坠,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变成了狰狞、怨毒以及赤红双眸中深不见底的悲恸。一夜之间,他接连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府外是鲜花着锦的热闹,宫中是幽寂凄冷的尸骸。从这一刻起,便意识到,修习经法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这些啃噬杨希童尸体的豺狗,必须用死亡才能洗刷他们的罪孽。哪怕身堕九幽,也要为杨希童报这个仇。在这个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他一个而已。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把一条无辜的性命送入死丘!人命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她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他们凭什么夺去杨希童的一切!

“眼下城中境况如此,我等身负皇命,国丈可有法子送皇子们出城。”栗宗周道

“闯贼已下了对我等进行抓捕的谕令,京师已不可久留。”王之心道

杨延儒来回踱步,思索一阵儿。

“京师西北方向十里靠近易水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神仙沟;整个盆地呈半月形,其间沟壑纵横,这里畲、瑶、黎、苗等族甚多,以“峒人”统而称之。他们出入山林,部落散聚,官府连编户造籍都做不到,更别说推行租庸调之制了。所以经略府干脆用扑买的法子,每年放出几十张包榷状,各地商贾价高者得。商贾拿了包榷状,去雇峒人种植诸色瓜果,所得不必额外交税。如此一来,官府减少了事端,还可以预收榷税;商贾种植越多,收益越多,无不争先恐后;而峒人们只要垦地种果,便有稳定收入,山中所缺的盐、茶、药、酒亦可以源源不断进来,可谓是皆大欢喜。这些峒人习惯了种植,便不会回山林去过苦日子,自然会依附王土。从此道德远覃,四夷从化。峒人个个善于飞岩走壁,整日与禽兽相处,大明对他们有好生之德,如若能将皇子们送往峒人那里,他们必然可安全护佑皇子们到南都。 ”

“不如我们今晚趁夜色出城,将皇子们送出城去。”

栗宗周、王之心当即跪下顿首道:

“国丈大义,万一事有不成,我等定同心同德,护佑太子公主殿下一行周全!”

紫禁城后宫里,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皇极殿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琼苑,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内务局的一众宦官们,将张新阳,孙英硕刀下的一众亡魂仔细用棺木盛敛,然后运到京郊去烧化。被血污浸染的宫巷被打扫干净,清水濯洗之下,恢复原状。

皇极殿外,又是隐隐净鞭三四响。孟孜萱端来了泡好的一大盆红枣,同灶台上的梗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等放在一处。众人开始烹煮腊八粥。

午后,尚食局的众人忙着将腊八粥供在户牖、园树、井灶上,来彻底去除宫中的怨灵和邪秽。闫磊和高欣雨也被从白绫上放下来,各装进一口棺里,运到京郊乱葬岗草草埋了,倒也算是有了个埋身之处。

而张新阳和孙英硕也已从白绫上放下来,却仅用一席竹毯垫着草草停在玄武门前的广场上,甚至都不用丝巾将狰狞的面容遮住,只设了一个长桌,上面摆设几根白蜡烛。一众大臣路过,倒像见了瘟神似的,连忙用长袖遮住脸绕过去。口中还念叨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乾清宫里,案上摆着鸭油酥烧饼,李秀成随意坐在龙椅上,一手攥着只烧饼,一手攥着本档案,看着档案啃烧饼,有芝麻粒落在档案上,他叼着烧饼,抽出手拍了拍。

“闯王!闯王!”曹化淳一阵急促又谄媚的声音传来

他提着袍角,匆忙跑进了乾清宫。

“皇子公主们找着了!找着了!”

听到这里,李秀成手中的烧饼瞬间落地

“讲!讲!”他急道

曹化淳定了定神,随即拍了拍手。

门外走进来一个清隽男子,大概二十几岁,剑眉英挺似远山,黑眸深邃若寒潭,一袭飞鱼服衬得他愈发冷峻孤傲,周身绕着一股凌厉阴鸷的气息。

“臣锦衣卫指挥使游一哲参见闯王殿下!”他的嗓音低沉尖锐,冷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秀成,连李秀成都被他身上透出的寒意所震住。

“皇子公主们现在何处,找到的是尸身还是大活人!”李秀成迫不及待的追问。

“回殿下,经锦衣卫游枭查证,皇子公主一行如今正藏匿于国丈杨延儒宅中。”

“杨延儒?”李秀成道

“禀闯王,这杨延儒便是皇后杨希童的生亲,乃是崇真的国丈爷啊!”曹化淳谄媚的说道

李秀成在殿内来回踱步,然后返回座上去挑弄了几下鼓罐里的蟋蟀,右手骈指一点,嘴里念念有词:“传令三军,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这只蟋蟀名唤“赛子龙”,是他入宫调教的爱将。

“臣请闯王殿下速作决断,以斩草除根!”游一哲道

“是啊!殿下!该做决断了”曹化淳道

李秀成却用指头拂了拂上头的钱形气孔,笑嘻嘻地道:“不!不!要放长线,钓大鱼!”

落日给白云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风忽如其来,流云四散变化,雄狮、猛虎和巨龙在云中隐现,紧接着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驰过浩瀚的天空,后面有苍红色的云涛追赶它们。太阳终于落了下去,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李秀成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顺天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紫禁城,朝着东南柚子胡同方向飞速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上的闯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

乾清宫的一座偏殿内,四角放置的数个铜盆散发着凉气,盆内的冰块正在一点点融化,殿内温度舒爽宜人。李秀成换了一身露臂短衫,踏上一双木屐,正待游一哲前来汇报。

杨延儒围着张慈烺忙碌,把一件铁环织成的链甲贴着小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锦的大袖,最后是御风的狐裘。趁着月色,一行人走出宅邸,街上灯火依然很旺盛,可毕竟已近内城,热闹程度不可与北边同日而语。这一带的东侧是京师城的东城墙,西侧是乐游原的高坡,形成一条两翼高耸、中部低陷的城中谷道。京师居民都称这一段路为“遮沟”,白天是游赏的好去处,可到了晚上,街道两侧皆是黑 的高壁阴影,气势森然。

走到遮沟里,一行速度速缓缓降了下来。当它抵达修行升平道路口时,忽然朝右侧走去,恰好擦着乐游原南麓边缘而过,这附近居民不多,没有大体量的灯架,只在紧要处挂起几盏防风的厚皮灯笼,光线不是很好。他们停下的位置,南边可见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通法寺塔;而在北边,则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墙,坊墙上开了一道倒碑小门。这种门在启用时,不是左右推开,而是整个门板向前倒去,平铺于地,两侧用铁链牵引,可以收回。因为它状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在京师,坊墙当街开门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嘉许大臣功绩,敕许开门;要么是有迫不得已的实际用途,这里是升平坊,里面有一个药圃,专为东宫培植各类草药。药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当街开门很正常了。

穿过升平坊,便到达了外城,这里名叫天街桥,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锅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月色正纯。视野中如银色的纽带般漂浮在夜色中的,是纪之川。

天街桥夜市已经开始半天了,到处人声鼎沸,吆喝叫卖声、叫喊声、骡马响鼻声、小孩哭闹声响成一片。西侧摆满了小商贩的杂货摊,既有海南诸国的杂香、细葛、明珠,也有产自幽燕的人参、皮毛;东侧是各式各样的小吃,中间则有许多人聚在一起看西域艺人的杂耍,并不时发出惊叹声。

王之心走到卖小吃的地方看了一圈环境,径直走到了一家卖银耳汤圆的铺子前。这家铺子生意很兴隆,外面一字排开七八张方桌,都坐满了客人,个个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圆吃得正欢。王之心问老板也要了几碗,老板应和一声,下了十几个生汤圆下锅,煮了一小会儿,用漏勺搅了搅,然后捞起来盛到一个粗瓷大碗里,又浇了一勺糖蜜水上去。几个皇子们吃起汤圆来,不一会儿一扫而空。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浓墨般的云遮住星光与月色,抹去了一切轮廓和细节。即使行人面对面站着,也难以看清面孔。对这一队胆战心惊的逃亡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杨延儒的目光望向春明门,那城楼四角早早挂上了霓纱,寸寸绾着绢花,向八个方向连缀着层叠彩旗。城门正上方用细藤和编筐吊下诸品牡丹,兼以十种杂蕊,令人眼花缭乱,将城门装点得如仙窟一般。不只是春明门,全城所有的城门,城内所有的坊市都是这般装点。为了庆祝闯兵入城,整个京师城都变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气冲霄、芳华永继,极尽绚烂之能事。

城墙边有一处堆满了各种这些石头,形成一座假山,都是南山深处寻获的奇石,造型各异,杨延儒有些高兴,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水塘前,这是溪水从岩边分流出来的一个小塘,形状如掌,水质清澈见底,半边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绿叶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几条游鱼,浮空似地飞着。张沐子走乏了,跪在池塘边双手捧着清水啜了几口。

“公主殿下,咱们马上就可以出城了!”杨延儒略微兴奋的道

假山上露出一个黑洞,被工匠们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块,彼此之间连接并不牢固,于是形成一条可通往城外的羊肠小道。

“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在南都留下了一套朝廷架子: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一应俱全,体制与京城无异。何况天下赋税,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诸多士绅大族盘根错节,局面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动起来天下都要震动。”

“只有太子一驾临南都,我等当即拥立太子殿下登基,以明先帝之志,收复京师!”栗宗周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

“啊!”杨延儒大叫一声,能看到一条火龙在黑暗中飞速前行,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缇骑、三千营的弓马番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乡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在后面的一众身穿边军长身甲,手戴遮臂,头顶高钵盔,手持刀盾的闯兵紧随而去。

杨延儒和栗宗周、王之心互相看了看,他们知道恐怕他们几个已经无法出城了,于是他们各自拔出了身佩的雁翎刀。

“快!快走!如果你们逃出生天,那就去英国公张瑞轩宅中,只有她才能帮你们逃出这个囚笼!”杨延儒对着一众皇子们大喊道

“快走吧!来不及了!”栗宗周绝望的喊着

太子即使已离开京师,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一个大囚笼。

“别了!国丈!外皇父!”太子领一众皇子跪下顿首道,然后便牵着张雨晴和张沐子的手匆匆往漆黑的胡同里跑去,定、永二王则在后面跟着。

在银乳般的月色中,五个人影在高耸的城墙外侧滑过夜色,白色的布条在人影之间的半空飞舞盘卷,矫若游龙。从春明门城里延伸进去,可以看到一条坑坑洼洼、满是人和牲畜脚印的黄泥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里盛满了浑浊积水,落着一层蝇蚊,成分复杂的陈腐臭味弥散在空气里,久久不散,太子领着其他的皇子们在上面急跑着。

王之心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样颜色的绝望。

喧哗声忽然大了几分,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杨延儒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他们一发现春明门附近没人,马上就会有马队朝太子这边赶过来。可是,该去哪里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营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会掩护一个可疑人物,说不定还会绑了直接去讨赏。杨延儒的视线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两百步开外的低矮小屋,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中间挂一块白布。这是城中惯用的义舍。厢坊中若有横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绝户,没有亲人收殓,会临时停放在这里。屋顶的幡杆,是公家为了安抚这些孤魂野鬼所竖。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靠近,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倒是个决战的好地方。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为了避忌,义舍与周围的房屋都隔开几步之远,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浅的吉沟。

杨延儒勉力拖动着几乎废掉的身体,一步一挨地朝着义舍走去。他半蹲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顶盖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绽放。将火苗接近屋顶的稻草盖,霎那间火焰吞噬了这间义舍,亡魂发出绝望的呐喊随烟涨飞向天际。

杨延儒拧开酒葫芦,用力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直入胃袋,让他哆嗦了一下。

游一哲骑着甘陕青马,手执遵化镔铁大刀,身上还是那件血红色的飞鱼服,朝着义舍靠近。身后一众闯兵和锦衣卫缇骑已将这里彻底包围,布下一个精密的网络,另外还有两队人马分别去追捕逃亡的太子一行。

“游大人,别来无恙!”栗宗周冷笑道

“栗公公,你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本使不想难为你们,只要你们速速投降,告诉我太子的下落,你们今天都可以活!”游一哲道

“呸!无耻之徒!”

“咱自入宫三十多年来,侍候了四朝君主,未曾今日如你这般卖主求荣,厚颜无耻的小人!”

“当今圣上圣明烛照,一心为国,奈何天意难料,方使闯贼围京,而你等今助贼为虐,天意岂难容下尔等!”

“大家都是大明朝的臣子,今日却欲图刺杀太子,国法难容啊!”栗宗周大喊道

“国法!哼!你的那些产业不是违背国法,就是鱼肉百姓,本也合该整治,难道还有什么冤屈吗?”

“人心,是四方对朝廷的向往之心哪。你还记得《击壤歌》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不错,这是帝尧时一位老农唱的歌。你想想,一个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皆出于自家之手,不必出村头方圆五里,那么帝力和他有什么关系?皇帝是谁?大明又是什么?”

“若这老农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粮,节庆有剑南醇酒,病了可服辽东人参,闺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绉马面裙,儿子骑着甘陕青马,手执遵化镔铁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还只是村中一隅?可会知道天下之广,大明之盛?可会在上元、中秋遥祝天子万寿?”游一哲的情绪有些激昂起来。

他指着远方码头上的大小小几十条船,逶迤成两条长队,南北对开。除却官家的漕船大帮之外,还有不少来自各地的商船民船。

“天下百姓困苦久矣,百货流通,这是一朝之命脉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个人血液壅滞,无处能通,岂能长久?只有血液经行四肢百骸,循环轮转,才是长命百岁。而大明的天下已然烂透了,辽东都司的东珠,在天蓟卫上船,运到余杭可转运至建福,变成当地诰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饰;您再看那条船身特别长的,那一根根圆径粗大的木头,一定是播州的楠木,它们从赤水河进入大江,再从漕路北上,京城三大殿全靠它们;还有那条,光看吃水就知道,不是兴国就是进贤的优质铁矿,许是要供给登莱的船厂;还有那条,对,船头比较平的那条,甲板上铺了一地暗棕色的东西,那是徐闻县的马蹄良姜,船家一边走一边晒,晒到北直隶收起来,大同的边军就能直接用上了,南海的珍奇、湖广的矿产、江南的丝绸、西北的药材、塞北的皮毛,这十三省两直隶天南海北的各种物产,不供养百姓却流入官宦人家,皇族之手!到头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十七年来,征东虏,平民变,耗尽了多少百姓的脂膏!”

栗宗周顿时哑口无言,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大明平白多了这许多吸血肉的蠹虫,该用鲜血来洗刷了!”游一哲缓缓开口道

“杀!!!”他大喊一声,拨出大刀,一拍马背冲了上去。

最前方刀盾兵快步向前,紧随其后的则大量手持着长枪的枪兵,他们都被方才游一哲激烈的氛围所感染,个个脸色涨红,神情恐怖,怒吼着向前。沉重的马蹄叩击在枯黄的大地之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沉闷交响声。马头上下起伏随着奔驰不断的攒动,战马的鬃毛在逆风之中肆意飞扬,修长的大刀刀身倒映着冷森森的寒光。

闯军后阵的军兵结成军阵,一杆接着一杆的长枪被伸出军阵,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钢铁的森林。那一道道钢铁的森林,阻断了那些杨延儒他们的逃生之路。

王之心握着雁翎刀的手微微的颤抖了起来,过往的记忆自他的脑海之中不断的浮现。甲叶的摩擦声,刀背与盔甲的相撞声,还有猎猎的旌旗声也全都交汇在一起。

三具长弓在远处发射,二尺长的铁箭准确地穿过狭小窗口,刺穿了他的大腿。更多的锦衣卫手端手弩冲进义舍,边前进边举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杀!”死亡临近,可他的独眼里并没显出惊慌或绝望,只有沉静,那种如石般的沉静。

游一哲冲了进来,杨延儒和他在义舍里不要命地斗起来。游一帆只要把杨延儒拉开半尺,就足以让其他士兵上来助阵,杨延儒只要能争取半个弹指的时间,就能把他推入火海。两个人就像是站在一条深崖之间的绳子上,一点点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这次交锋,只经过了短短的几个瞬间。先是游一哲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杨延儒的右眼上,指缝里夹的碎铁片直接扎瞎了他的眼睛,然后杨延儒用额头撞向游一哲的鼻梁,致其鲜血迸流。两个人打得全无章法,却又无比凶狠,如同两只嗜血的伤狼。

四周烟火缭绕,浓烟密布,义舍已经彻底沦为火海,灼热的气息翻腾不休。几个弹指之后,只见一团比周围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从义舍中爆裂开来,赤焰与烟云向四周疯狂地放射,艳若牡丹初绽,耀如朱雀临世。

“动手!”游一哲低声下令。

砰!砰!砰!

弹筋松弛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锦衣卫都曾是军中精锐,百步穿杨是基本素质。栗宗周和王之心虽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钻进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杨延儒用的是大明军中的刀法,直来直去,朴实刚猛。按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游一哲应该猱身抢攻,可是他却不急不忙地游斗起来。这个策略固然暂时不会为敌所伤,但也休想伤到对方。

“群臣死节,可陪祭于陵寝”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杨延儒收敛起杀气,昂起头,面对人群大声喝道,惊起门前大树上一窝漆黑的老鸹扑啦啦飞起。

义舍鸱吻旁边的那一件东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这位状如金刚的力士,胡髯虬结,身体半裸,只在肩上披着半张狮皮,头戴一圈褶边束冠,两侧饰以双翼。它的右手高举,五指戟张,左手握着一根巨棒,看起来正陶醉在杀戮之中,战意凛然。

他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刀来,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着闯兵冲去。在下一个瞬间,他被闯兵的四支长矛从不同方向刺穿了身体,然后另外一名锦衣卫缇骑冲上来手起刀落,将这名国丈的脑袋一刀斩落。

李秀成踞坐于龙椅上,正在听取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整顿收敛后宫的情况汇报,曹化淳依旧侍立在侧,这时一名锦衣卫千户冲进殿门

“禀闯王,杨延儒、王宗周、栗之心三人已伏诛!”

“好!”李秀成手拍龙案,大叫一声

“令游一哲务必生擒太子!”他道

李秀成立刻传令各处哨位,合城大索。一道道呼号传递下去,一根根火把点燃起来,漆黑的宫城里多出了几百个光点,它们迅速构成了长短不一的线条,像篦子一样来回梳理着暗夜。从皇极殿到文华殿、武英殿,从华盖殿到谨身殿,这些寂寥已久的宫阙之间,填满了耀眼的喧嚣。李秀成出了乾清宫,噔噔噔噔,一路朝后宫走去,两个小奉御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后头还跟着一串宫女与护卫。这一支奇怪的队伍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

太子一行跑到东水关外的扇骨台,东水关位于京城师的东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闸码头,乃是南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这个扇骨台,毗邻金水河东岸,与东水关隔河而对。名字听着风雅,其实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高坡,只因为附近有几户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这里缺少草木遮阳,正午值守会湿热难忍。在所要分配的执勤任务中,实在是个下下签。

“我们……我们……分开跑!”张慈烺气喘吁吁的说

“不行!咱们就是死也要在一起!”张沐子道

远处的马蹄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哎呀!皇姐!什么死呀死呀的!我们怎么会死呢,咱们分开跑,到英国公张瑞轩宅中会合!”张慈烺用他单纯的声音道

“快走!姐!走!赶紧走!”张慈烺再次厉声喊道

随即张雨晴和张沐子成一队,而张慈烺与定王张慈炯,永王张慈炤成一队。他们分别逃进不同的胡同里,张慈烺看到一条四丈宽窄的石路,路面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灰条石拼接,并用鹅卵石补缀空隙。石条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眼前晃的不是湖绸就是蜀锦,多是南北客商。石路两侧则是学自南京样式的廊铺,一排排的钱庄当铺、酒肆食摊、瓷器杂货等,要什么都有,不过没有什么大宗买卖,净是教人享受的去处。这些店铺旗幌交错,牌匾接连,伙计们都施展出浑身解数,卖力冲着街面吆喝。无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

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内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此刻,四周望楼突然烟丸腾起,鼓声咚咚不断,纷纷把消息回报天安司。远处光禄坊、殖业坊也纷纷做出回应。过不多时,安仁、丰乐、务本、崇义……周围远近诸坊的望楼,都陆陆续续苏醒过来,紫灯明灭闪烁,很快连缀成一片,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师禳星似的,原来在游一哲的安排下,京师的望楼体系已然恢复。

张慈烺他们只好加快了脚步,最终体力不支,在一处废弃的草场旁停住。这草场本是给百户卫所安置的窝铺,后来百户卫所搬迁,这里没人苫草修补,遂荒废至今,成为私贩流民的中转之地。他的内心,满是愤怒和绝望。黑色和黄色的烟雾纠缠在头顶一处,直上天际。没过一会儿,一众锦衣卫缇骑、闯兵便围了上来。

定王张慈炯,永王张慈炤吓的躲在张慈烺身后,张慈烺用臂围住他们。

游一哲从马上下来,拍拍衣角上的灰尘,两名锦衣卫粗暴地把张慈烺按在地上,用牛筋缚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后塞了一个麻核在他口中,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过程中,游一哲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紧紧盯着张慈烺的动作,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他有一丝反抗迹象,就要当场格毙。

另外两名锦衣卫把定王张慈炯,永王张慈炤从地上架起来

“哥!哥!”二王绝望的哭喊着

只听见“扑哧”一声,游一哲的刀尖,正好将二王腹部刺了一个对穿,二王登时毙命。

张慈烺心如死灰,无奈的在黄土地上扑腾着,眼泪如泉涌,将地面浸透。

张雨晴和张沐子举步从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快步穿过去,钻进一条小巷子里。她们两个由于经常出游,对城内地理轻车熟路,知道哪里有捷径可走。不消两炷香的工夫,已经跑到了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

望楼发出的烟丸不断在她们头顶上炸响,望楼上正对大街的土台子。台子上架着一尊长约六尺的单箍碗口铁炮,黑黝黝的炮口高高仰对天空——这是望楼专用的信炮。信炮只需要发出响声,无须破敌,所以炮台上只备有一包包硫火药,却无弹丸。捻线是麻纸搓成的,还事先蘸了火药,所以烧起来非常快。当火头顺着最后一截捻子钻入炮膛,先是一瞬间的沉寂,随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轰鸣声让张沐子和张雨晴吓了一跳,接着从四面八方无数的锦衣卫手执雁翎刀冲了过来。

两人满脸绝望

“是时候去见母妃了!”张沐子眼花闪闪,言罢闭上双眼,牵着一旁张雨晴的手。张雨晴眼角流出一行清泪,这次真的是彻底结束了。她已经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来就看天意了。前天晚上,她也是这么安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结局。几天后,命运再度轮回。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什么懿安皇后了。

只听“嗖——”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这条不大的小巷,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张雨晴和张沐子猛的睁开眼,黑暗中窜出一名女子的倩影,她绷着脸,先伸出拇指比了一下远近,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谁掉的开元弓,再从一个护卫的撒袋里拈出一支长箭,搭弓拉圆。她的姿态,是标准的军中挽弓之法。弓弦一响,长箭刺破虚空,如流星般朝那黑点疾飞而去。可惜准头略差,与黑点的脑袋差了半分,没入前方的水中。她眼中杀意更加盎然,再拈出一支箭来瞄准,弓弦又响。这一箭带着满腔委屈与怒意,越过御河水面,正正钉在那黑点的后心。那人的前胸骤然朝前一顶,双手挣扎了两下,整个人朝河里缓缓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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