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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难分儿女身 蓟水长寒河水暖

明季风云

张沐子和张雨啨回头一看一辆双辕马车从后头疾驰而来。辕马拖着的是一顶雕木厢轿,上盖笠檐,外覆薄纱,既遮阳又透气,这是京师人在春初最喜欢的乘物。那轮毂上还箍着一圈铁皮,滚动起来隆隆如雷。

“请公主上车!”那名女子道,她身侧是一众顶盔贯甲,杀气凛然的家丁骑兵。身后是一队又一队,衣甲整齐,肩扛长枪的步卒。几个家丁们推推搡搡,把她们扭送到车厢里,然后又跳上去两个人,把门从里面关牢。

车徐徐跑动起来,张沐子和张雨晴在黑暗中十分惊慌,却无处可逃。过不多时,忽然车外传来一阵恢宏的钟声。这钟声很特别,宏阔中带着点剔透的清音,一听就来自紫禁城的洪恩钟。成祖爷亲自监造,系紫金所铸,与其他的钟声颇有不同。

不是因为靠近紫禁城,而是因为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到彻底绝望之时。

那是她们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她们一听到钟声,立刻就判断出自己此时的位置——大概是在安业坊西侧,距离本来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长安街。

张雨晴心想那正好了,我什么都不做,不就正合适了?谁知身子一动,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原来两人适才跑得太久,又没有吃些什么,确实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张雨晴正要起身去停车安排吃食,车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两位公主,下官寻得嘉鱼了。”张雨晴眼神一亮,连忙起身去开门。

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方脸、直鼻,曳撒短袍是湖绫质地,绝非民夫之流,也不是护卫仆童,在队伍的地位应该不低。端来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张雨晴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张沐子那一条。她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杂硬,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绵软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精妙且带层次。张雨晴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那边张沐子的惊讶,也不输于张雨晴。她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暇,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她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两人饱餐一顿。

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英国公府别业的正门两侧。汪管事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

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临花藏池”的牌匾。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故名“学而灯”。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

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膝盖略弯贴地,口称“给昭仁公主,长安公主磕头”。车帘掀起,张沐子和张雨晴下了车,都恭敬地站到那女子的身后。

只见那女子立即跪到两人面前,顿首道:

“臣女世袭英国公张瑞轩给两位公主请安!”那女子道

“张瑞轩?你便是国丈讲的英国公?”

“太好了!”张雨晴道

“国丈深明大义,先前已飞鸽传书给我,两位公主殿下,接下来便由我护二位周全了!”张瑞轩道

“国公请起!成祖爷时,你祖辈张辅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新城侯,后来平安南,讨麓川,今日大明有难,社禝危亡之际,我与妹妹性命便托付国公了!”张沐子道

“没有国公祖上,便没有今日大明,我等拜托国公了!”张雨晴道

“臣女必不辱使命,定护公主周全!”张瑞轩道,连忙吩咐中门大开,把二人迎了进去。

灯火朦胧间,只见张瑞轩身着织金池夏黑色马面裙,上衣盘扣小衫,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头戴斗笠,腰佩一柄戚家刀,还有一把手弩,英姿飒爽,风流倜傥。这栋英国公府只见院墙足有六丈之高,青砖条理分明,砖隙处抹足了灰浆,用指甲根本抠不动,四角还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卫士监控。当年这里曾经是成祖爷还是燕王时的王府,后来被改作了英国公府治所。门面轩敞,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并不像它的功能那么华丽,只不过是三排普通的砖石结构平房,以平实的瓦顶走廊连接,并全部漆成了冷色调。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着三棵桑树,门前日夜十二个时辰备有快马与信使。

张瑞轩引着三人走到府的内部,这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和外头的威严相比,竹轩简朴得紧,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竹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上面花草层叠,像极了一片片花萼,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直到这时,客人才能明白,为何要叫“临花藏池”。不是人藏花于池内,而是花藏人于蕊中。

“刚才的嘉鱼味道如何,不知公主吃饱了没,还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厨子来整治。”张瑞轩缓缓摘下斗笠,然后把盘着的头发散开,一头乌黑的瀑布般的中长发垂落下来,到达她肩膀的位置。高挺的鼻梁如同山峦般峻峭,赋予了她一种高贵的气质。柔和的面部轮廓,宛如春风拂面,温暖而舒适,她有一种湖上皓月当空的恬静之美,羞花藏云,圆眼充满了神秘与魅力,仿佛能洞察人心,看透世间万物。弯月眉好似初升的新月,肌肤细腻如牛乳玉脂,瓜子脸增添了些灵动俏皮,看样子她大概二十三左右。

“吃饱了,鱼好香。”张沐子道

“是吧,那可是我亲手做的呢!”张瑞轩道

她从后厨翻出两个自家包的粽子,今天晚上她还没顾上吃东西,如今也饿得紧了。吃了一个,恰好汪管事领着一众家僮端着饭菜鱼贯而入。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亘星空。

饭菜很简单,就是张瑞轩最喜欢吃的蟹酱和蟹螯再配上一碗白花花的米饭。

“咱们明天便出城去,今晚先吃个饱饭,睡个好觉,一会儿洗个好澡,做个好梦。”张瑞轩道

张雨晴和张沐子点了点头。

“你们看见过韩银优了?”

“我去年不是去双叉岭了吗,就是和父皇去送他了。”张沐子道

张瑞轩又问:“俊俏不?

“咳,你都是国公了,还惦记一个省官俊不俊俏干啥,你要嫁也只能是嫁皇子。”张沐子撇撇嘴道

“国公怎么了?国公还不能欣赏俊俏后生了?”她突然神秘兮兮道:“哎,他真的是皇上的流落江南的二弟吗?”

张沐子道:“你这是听谁说的?”张瑞轩不屑道:“张艺严啊。京中早传遍了,就您还当个事似的藏着掖着。

“张艺严那个人就喜欢传八卦消息!”张沐子道

“那就是有喽?”张瑞轩道

张沐子不置可否:“甭管人家什么出身,毕竟是有真本事的。这一世是大唐数得着的高僧,主持过出使高丽,参加了松锦大战,父皇亲封的御弟。至今一点元阳未泄。”

听到“一点元阳未泄”六个字,张瑞轩扑哧一乐:“这也算优点啊?

“怎么不算?说明人家一心扑在功业上,要不出使高丽怎么就选中了他呢?”张沐子道

“海上沙门岛,停帆数日留。唳月鸣孤鹤,扬波见戏鸥。”张雨晴道

“这是高丽恭愍王副使李崇仁所作的《沙门岛偶题》?”张瑞轩道

张雨晴点了点头:“听说他是在路上突因大风被困阻登州,虽然遭遇凶险有家难归,但还是被海上岛民老妪织网、孩童驾舟与大海扬波戏鸥的美景所打动,所以才会有此诗句流传下来,姐姐你看,他们的国人都已做出表率,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辜负命运的安排,暗自悲古怀秋的,好没意思。”

“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

恰似人间惊鸿客,墨染星辰云水间。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愿君永如天上月,皎皎千古不染尘。”张沐子又道

“这是项鹿鸣项娘娘在游高丽后,身着高丽衣冠,在其王城写下的宫词,如今却已是天人两隔!”她道

“项娘娘也去了?”

“嗯”张沐子点了点头

“哎,你们听说了吗?锦衣卫二十八星宿里那个奎木狼,跟皇极殿的一个侍香的玉女勾搭上了,在殿内做了许多苟且之事,啧啧,那叫一个香艳。”张瑞轩贱贱的道

“对,对!”张沐子和张雨晴立刻开口补充,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现场看到了一样。

此时此刻英国公府的大厨房里,一片忙碌。

庖厨将小的生鲫鱼破肚去肠,只取了鱼腹部的两片肉,麻利地以葱、椒、盐、酒腌制。

如此,一道鲜美异常的鲫鱼肚儿羹便制成了。

另一边,又一个庖厨在以抖刀法迅速地切豆腐,边切便洒水。

一个门僮在一旁替他准备切好的香菇、冬笋、青菜。

他以清鸡汤烹煮三种配菜,最后加入切好的豆腐,用勺子在汤面飞快地旋转着,豆腐丝四散开来。

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文思豆腐。

不多时,佳肴就绪,鲫鱼肚儿羹和文思豆腐同时端到宴上,上桌。张雨晴舀了一勺文思豆腐,面露满意之色。

张瑞轩竟和张沐子、张雨晴聊起宫中的八卦趣事来,喋喋不休,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红拂女、梁祝、西厢记之类的爱情故事,又吃些准备好的饭菜,不经意间三人已然成了要好的姐妹。

饮食毕,此时,英国公府已被月色浸得越发深透,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张瑞轩的房间里,众人皆已入睡,她们三人同榻而眠,皎皎清辉穿透雕花窗格,洒在墙壁之上,唯见壁上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此时阴森可怖的镇抚司狱深处,一声声哀嚎惨叫不绝于耳,一名囚犯被高高吊起,长发披面,血肉模糊。

娇弱美人坐在一侧,眉眼低垂,拨阮唱小曲,曲调和着惨叫,听起来格外瘆人。

张慈烺被带到一间布满刑具的牢房里,五花大绑,一名锦衣卫正在用枣木棍敲着张慈烺的背。游一哲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执茶杯,左手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扶手,喝茶听曲观刑,好不惬意。

十三太保中的阿虎上前,恭声问:“大人,二公主已逃,张慈烺宁死不肯开口,这案子还审不审?”

游一哲缓缓走到张慈烺面前,瞧着在重刑之下已奄奄一息的他,勾了勾唇:“我当的地狱之主,掌管阎罗王殿,管你皇亲国戚、达官显宦,只要进了这儿,但有欺君误国、中饱私囊,必受铁锥火烧,严惩不贷。”他冷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张慈烺。

何止是英国公府,整个内城的彩楼画栋,骚动不已的京师内外厢坊,也同时沉沦入夜。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

乾清宫里,李秀成听闻一个小奉御前来汇报锦衣卫横尸街头,二公主不知所踪,便疾步猛冲出去,撞开几重纱帘,踢翻屏风,他的面皮鼓胀,几乎要爆出浆来。李秀成转了几圈,难道这只煮熟的烧鹅,能平白地飞走?他暗叫不好,紫禁城附近的守卫得了授意,不允许任何宫女、宦官离开,但不会提防殿监的那些仆役。若是如此,二公主搞不好已突破紫禁城周围的封锁,在宫城内游走。

“来人,传我的命令,皇城宫城一体戒严,缉拿,缉拿……”李秀成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缉拿谁呢?难道说缉拿太子吗?他的心腹毕竟只是少数,外围的勇士营可不会接受这种命令。

李秀成立刻传令各处哨位,合城大索。皇城入夜便会四门落钥,张雨晴和张沐子即使已离开紫禁城,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一个大囚笼。可搜索始终没有结果,张沐子、张两晴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样,不见踪影。李秀成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狠抽了几个手下,下令把内廷及东西六宫也纳入搜索范围。

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月色,旋即抬起。在月光彻底消逝的同时,它从容迈进了乾清宫的门槛。李秀成的心情,比刚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权掌握住。

目下在皇城之内,有闯军亲兵护卫、勇士营拱卫;留都城中有守备衙门、十八卫所亲兵、五城兵马司的巡营防营;在城外有龙江船厂水军、新江口营、浦口营、池河营、天寿山陵卫等处。掌握住他们,京师秩序便可安泰无虞。

接下来,再检视官员名录,优先让户部和顺天府恢复运转,南户部管着江南钱粮与漕运,顺天府管着直隶地面,都耽误不得,然后再重新搭起吏部,让他们去补齐工部、兵部、刑部,至于礼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着急。

太阳从东方的山林中升起,曙光推开黑夜,放出灿烂的金黄。晨露在草木间闪烁,鸟儿也随之苏醒,四处是悦耳的啼鸣。

京师的居民一大早起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今天城中的气氛格外凝重。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数量大大增加,各处里弄关卡盘查得也比往常严格许多,还不时有身穿绛色袍子的大顺士兵挨家挨户地拍门检查。居民们纷纷心惊胆战地把门户关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胆子小的商家索性插上门板,暂停营业。

一名大顺披甲武士来到玄武池旁的英国公府,拍拍大门。不多时,张瑞轩从里面吱呀一声将门打开,左手缓慢横放在腰间,右手扶着门框,有意无意地略向前倾了一步。她脸上还带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乌黑的长发用一支发钗潦草地扎起来,但仍旧有几缕垂落在半敞半遮的胸襟之前,显然她是刚刚起床还未梳洗。那武士乍见这一幅容色娇媚的美女朝起图,脸先红了半截。他虽然没来过英国公府,但在京师已有些时日,英国公张瑞轩的艳名多少是听过的。望着少女半露的白嫩粉颈,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然而英国公府所在的这里位于饮虹、上浮二桥与三坊巷贡院之间,是勋贵世胄们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的舆图上看一格代表一府,同时也代表了一位开国或靖难功臣。此间盘根错节,牵涉甚多,李秀成一直没下决心搜查,只让勇士营把守住了各处要道。

“这么早请问有什么事吗?”张瑞轩问道

那武士只注意她的美色,一时间竟忘了回答。直到张瑞轩又问了一遍,他才狼狈地装作左顾右盼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表情。

“请问这几天你这里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张瑞轩侧过头想了想,柔声答道:“啊……好像没有,府里最近来的都是熟客,生客也有那么几个,不过他们坐坐就走,都不记得了。”她半湿半干的头发披垂在香肩,阵阵幽香飘向武士。

武士有些心醉,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连忙掏出一片竹简,拿炭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叉,然后好心地提醒道:

“英国公要小心哪,听说皇帝老儿的几个女儿还在逃匿,上面正到处抓他们呢。”

张瑞轩一听,轻声“呀”了一声,娇躯微缩,似是十分惊恐。武士见了,大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宽慰道:“不过放心好了,现在全城都已经戒严,他们被抓只是早晚的事,英国公也不必如此担心。”张瑞轩这才眉头稍解,转惊为喜:“真是有劳诸位了,改日小女子一定送去几坛好酒,犒劳你们。”武士哈哈一笑,抱了抱拳,又转去下一家了。见武士终于走远了,张瑞轩这才小心地把门板合好;一转身,她原本娇媚的神情变得严峻异常。张瑞轩确认周围无人以后,穿过中院走到后面厨房,小心地将灶台旁的一个榆木盖子掀开,地上露出一个地窖的入口,一一截软梯从入口垂下去。她沿着软梯下到地窖底部,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这个地窖比一般的地窖大一倍以上,头顶用五块木板撑住了土质顶棚,墙壁上还挖着几个凹洞,里面各自搁着一盏摇曳着火光的烛台。而张沐子、张雨晴就躲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张慈烺受了一夜杖刑,他歪在草垫子上,疲惫的睡着。他梦到了杨希童,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她的脸色铁青,眶内唯余眼白,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她告诉他说,每一个魂魄,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方不堕无间地狱。而整个世界只有他还在惦念她、关心她,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说到这里,杨希童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在惨呼,在尖叫,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

“酲醒!”一盆凉水泼在他的脸上

“闯王一会儿要见你!”一名锦衣卫大声道,随即又上来了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将手上与脖颈上套上枷锁,张慈烺揉揉朦胧的睡眼,便被带到了乾清宫,尚食局里,融融暖光穿过苇帘,将架上的菜蔬照的葱浓翠绿。

张慈烺被带到乾清门门口,迎面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军汉,外罩青边小袍,里衬软甲,腰间用白绦系着一柄雁翎刀,那两名军汉从锦衣卫手中接过张慈烺,蛮力的拖着他走进乾清宫广场上,在坤宁宫的外围,还有大批闯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

走进殿内,李秀成身着赤色的箭衣坐在龙椅上,手中拿着馒头与饼食,案上摆了一盘炒肉丝,李秀成正大口吃着。在他的身边,除了侍候着的孟孜萱外,还有三名穿着边军甲,军将打扮的人。一字王拓先灵、闯塌天刘国能、撞天王高应登,三人麾下都有精骑千人。拓先灵和刘国能两人,一人穿着紫花罩甲,另一人则是穿着染蓝铆钉布面甲。而撞天王高应登穿的最为奢华,身穿亮金山纹甲,臂带虎头披膊,罩袍束带。他更是学着壁画之上的那些儒将那般,只将左侧袖穿上,将右侧袖掖入腰后,袒露右肩。只是面容丑陋,生的一张翻天鼻,双眼圆小,又是满脸横肉,毫无半点儒将风范,破坏了一切的气势。

李秀成眼神示意,孟孜萱从怀里掏出一包荷叶,好整以暇地剥开,荷叶里包的是刚蒸得的糯米茶糕,长长一条盘好。张慈烺夺过茶糕先趁热咬上一口,芝麻、核桃、桂花的香气一起喷涌而出,就着糯米香甜,让他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他从小就坚信,甜是神之胆。尤其在面对极端复杂的局势时,只有摄入足够多的糖分才能保持清醒,做出决断。

几口吃完茶糕,张慈烺把荷叶一扔。

“你便是崇真小儿的太子?”李秀成开口问道

“大明朝皇太子在此,尔辈流民,何以不跪!”张慈烺厉声道

刘国能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十五的小娃娃,口气倒像是个大学士,皇上和皇后莫不是最爱听的就是这话!”

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张慈烺轻轻吟诵着,这是《出师表》里他最喜欢的两句话。说来也怪,唇间一送出声音,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渐平静下来。古人云:志随言起,意从文抒。诚不我欺啊。张慈烺心中暗暗想着,看向李秀成的眼神又亮了几分。

“哟,行人司的冷菜羹换作詹事府的烧猪臀,小太子你的造化真来喽。”

“小太子你整日深居在这深宫之中,连县里的防夫下乡拿人,都得补贴几分工食钱,你可知当今天下有多少流民?当今的天下富者连田阡陌,而贫者又皆无立锥之地,九边的军户、辽东的商人、山东的纤夫,又有多少人既无温饱,又衣不蔽体?”

李秀成越说越激动,他从龙椅上站起来道:“曹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陛下,天下已经病了,看起来枝繁叶茂、鲜花团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经烂啦,烂透了,被蛀蚀空了。”

“你的父皇是真龙,我们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时候,蚍蜉要比真龙更能看清楚这宫阙的虚实。”

他随手一指殿外一个披甲军汉:“这个人叫伍归一,河间人,家中连年大旱而租庸不减,妻儿离散。他离营归乡,反被诬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个军汉:“他叫莫洼儿,金城杂胡,举贷养驯骆驼良种,结果被宫使驱走大半,贷不得偿,只能以身相质,几乎瘐死。”

“在这殿外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军中老兵,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故事虽小,不入诸位长官法眼,却都是真真切切的。这样的遭遇,放之民间,只怕更多。这一个个蚍蜉蛀出来的小眼,在大明的栋梁之上历历在目。”

“倘若你的大明真的是天下万民景仰的朝廷,这紫禁城真的是天下的帝国之心,那么今日为何是我李闯的天下?”李秀成厉声道

“不!我父皇和母后经常在坤宁宫里典膳,玉米粥一碗,青菜豆腐一盘,还有两三碟素菜:青翠的银苗菜,一盘分碟的乳黄瓜、宝塔菜、嫩生姜、什锦菜。这些是我父皇母后朝食、午食、夕食的常食菜肴,也是他们最喜欢的吃食。”

“父皇没有错,母后更没有罪,母后和父皇很恩爱,父皇每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每夜批阅奏折至丑正,父皇错在重用了周延儒等贼臣!”张慈烺道

“你父皇没有错,错的是大臣们,这几日我住在这乾清宫里,感悟有颇多!”

“你可知你的父皇、母后他们现况如何?”李秀成道

“他们都已经以身殉国了!”张慈烺道

李秀成随手从小盒里抠出一块油脂,双手揉搓开,一根根捋着须子,使之变得油亮顺滑。

“闯贼,今日你要杀我吗?”张慈烺问道

李秀成把手里剩余的油脂涂在面颊上,边揉边转过身来:“不!你没有罪!咱当然要留下你的性命,叫你看看咱的大顺朝比你的大明朝强上百倍!倘若你父皇还在,咱一定好好尊养他,奈何他们却自寻短见。”

“到鞍马寺里去为僧出家吧!”李秀成道

“既然如此,那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那我便愿意出家,作成个和尚”张慈烺道

“好!讲!”李秀成道

“第一,不可杀戮我百姓。”张慈烺道

“那是自然!”李秀成道

“第二,父皇、母后之尸不可辱,请速速以礼葬我父皇母后!”张慈烺道

“准!”李秀成道

“第三,祖宗陵寝不可发!”张慈烺道

“准!”李秀成又道

“心愿已了,我愿出家!”张慈烺道

此时已近午时,一群上林署的小官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会食。他们见到张慈烺,纷纷搁下筷子,热情地拱手施礼。张慈烺有点惊讶,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礼了?他正迷惑不解,却见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边来。

炖羊尾、酸枣糕、蒸藕玉井饭,居然还有一盘切好的鱼脍,旁边搁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捣成的蘸料——这午餐未免太丰盛了吧?

刘署令笑眯眯道:“太子且吃,有桩好事,边吃边说与你听。”张慈烺有心先问,可耐不住腹中饥饿,这样的菜色,平日也是极难得才吃到的。他先夹起一片鱼脍,蘸了蘸料,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刘署令又端来一杯葡萄酒。张慈烺心里高兴,长袖一摆,一饮而尽。他酒量其实一般,一杯下肚,已有点醺醺然。这时刘署令从苇席下取出一轴文牒:“也不是什么大事,内库里实在是拿不出来什么银两了,要让先皇和先皇后的葬礼草率些罢了。”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给内廷供应各种果品蔬菜,然后是各种礼仪器杖,喜丧器皿。张慈烺把嘴里的一块肥腻羊尾吞下去,用面饼擦了擦嘴边油渍,忙不迭把文牒接过去看。

原来这公文是李秀成发来的一份空白敕牒,说欲为天子皇后置办棺木冥器,着人勾当差遣,不过填名之处还是空白。

“轰”的一声,酒意霎时涌上了张慈烺的脑袋,他面色通红,连手都开始哆嗦了。

张慈烺当即连饭也不吃了,擦净双手,恭敬接过,工工整整在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牍,顺手连日期也写在了上面:崇真十七载三月二十日。

分送司礼寺、吏部及御史台归入簿档。剩下的一轴敕牒本文,则给了张慈烺。

这夜,雨,大雨,天穹仿佛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天河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淹没了整个天地。

在紧贴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看上去斑驳不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正剔去门板上的虫蛀洞,然后往镂花宫门的门板上漆上朱漆,加上加盖的宽木槽,制成数口简易的棺材——这便是帝后的安息之所。

几个小内监用骡子车运上这几口棺材,其中的两口被运到太庙的享殿,享殿到了,享殿乃是太庙的中枢,内里供奉的是天子历代祖先。所以整个大殿极为闳阔,面宽百丈,高三十丈,端坐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师最高的建筑,气魄雄浑,待在它的顶端,可以俯瞰整个京师城。张新阳和孙英硕的尸身被移到了这里,他们两个俱是面色潮红,双眼圆睁,舌头长吐,涎水长流。几个小内监点起名贵的南海龙涎香,顿时烟雾缭绕,他们把张新阳和孙英硕圆瞪的双眼合上,又缩回两人吐出来的舌头,简单擦试身体,身后还有两个小内监,一个手托蟠龙锦袍,一个端着翼善冠。

另外的一口棺材被运到坤宁宫里,两个小内监试着搂着杨希童的腰把她从白绫上解抱下来,可是由于杨希童先前的打结办法,杨希童已经和白绫、朱梁连为一体。一个小内监一不留神触碰到了杨希童吐出来的舌头,舌头与上颚间还拉着丝,不少如藕丝一般的涎液垂落而下,有的粘在她的下巴,有的拉成丝在她脖子前飘扬,还有的则是被她喷到了自己的鼻子和脸上,让她整张脸蛋都黏糊糊的,就像是不懂得吞咽口水的婴儿。小内监弄了一手的涎水,顿时吓得急忙缩回手来,几乎跌坐在地,朝着杨希童连连磕头。这一下没人敢再去靠近“高高在上”的杨希童了,再加上他们也还识的几个字,读了那封信中的内容,便遵下杨希童的遗旨。他们一起合力把杨梦琦从白绫上解抱下来,却按照旧时宫中处理吊死者的规矩,把杨梦琦的眼睛合上,舌头缩回去,却用杨梦琦本就凌乱的乌黑长发遮住面容,之后把杨希童的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层叠三重,前饰九条衔珠金龙,下分九羽点翠金凤,宝钿璎珞,兰叶博鬓,九龙九凤冠佩上,天下没有比这更华贵雍容的顶冠了。由于杨梦琦身材比杨希童高些,所以那翟衣略显小了些,这样,杨梦琦此时已变成了大明的皇后,被敛进棺内。勉强整理好后,他们几个小内监又朝着杨希童顿首拜了拜,便草草拖着棺木离开了坤宁宫。

最后的几口棺木被运往了太真宫,几个小内监把蔡敏和王丽圆的尸身解抱下来,王丽圆由以领巾遮住口鼻,只想看见圆睁的双目。他们壮着胆子把领巾取下来,和蔡敏一样王丽圆也是口水满布、眼睛翻白、口吐香舌。几个小内监把蔡敏和王丽圆简单眼睛合上,舌头缩回去,再用凌乱的长发遮住面容,将二人敛进棺内。

宫中长街,宦官们正撑着油伞在为路灯添油点灯,一瞧见帝后的梓宫远远过来,悄无声息地拜倒下去。

此时大雨如瀑,雷声隆隆,金碧辉煌的大明内廷褪成了黑白两色。别说禁军,就连宦官们与宫婢们都龟缩在屋里,偌大的内廷外头根本没人。即使偶有人探出头来,也根本看不清在雨夜里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

英国公府突然外头闪过一抹电光,整个院子霎时一片雪白,旋即闷闷的雷声传来。大雨噼里啪啦地泼浇下来。这一次大雨的来势更为凶猛,只是短短一瞬,雨帘便厚起来。

这几口棺椁被运到午门广场上,午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处台子。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立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张新阳和杨梦琦的棺椁一左一右,然后两侧各放置着孙英硕、蔡敏、王丽圆的棺椁。台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卤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张慈烺已然身披折斩衰,他伏在棺椁上痛哭着,那哀嚎的声调在金砖铺成的广场上不断回荡。几个小内监正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

天色逐渐由夜转昼,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尘世。午门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天空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若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乾清宫内满室的黄与红皆换为白色。汉白玉栏杆上是白色纱绢扎成的花朵,廊下、窗棱、门楣上方都是白色锦缎相缠,或金或红的灯罩全都换成了纯白的纱罩,还有那永远不息的龙凤烛也被取下换成了白蜡。大红的地毯撤下去了,红木的桌椅上铺了绣着莲花的白色织锦,暖炕上的褥垫,暖手炉的罩子,所有的,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换成了白色。就连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侍卫的衣裳,大顺朝大臣们的官服,宫女头上的钗饰,全都换成了白色。

原本内官监预备了几十顶红罗大伞,本以为今日会有无数的文武群臣前来吊唁他们的皇帝、皇后。为了今日预料的场景,尚食局里预备好了无数的馒头、饼食之类的吃食、资材,只可惜,宽阔的广场上除了张慈烺之外再无一人。只有他伏在棺木上,止不住的哭着,他瘫躺在台上,无声地哭泣着,仿佛心里的悲恸憋到了极致,终于冲垮堤坝,一泻汪洋。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

此时虽然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来的热力却丝毫不减,朱红边墙上那一溜琉璃叠瓦被映得流光溢彩,煊赫夺目,透着通天的雍容气势。只是光亮越盛,对比越强,在鳞次栉比的巷道桥楼之间,一条条阳光难至的阴影之地格外醒目,它们深深嵌入都城肌理之中,勾勒出一片难以言喻的恶意。

只有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张慈烺手里。其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宦官叹息着,他摩挲一把脸上的雨珠子,对着中间的两个棺椁上个香、磕个头。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婢子本是坤宁宫小火者,五年前的冬天,婢子刚进宫,才11岁。皇后娘娘问婢子认不认识字,婢子答不识,娘娘说不识字哪有前途呢,便悉心教导婢子,可是等第二天考校的时候,婢子因为贪玩,全给忘记了。”

却听那小太监继续道:“娘娘恼了,罚我在台阶上跪下,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起来,陛下看见了,询问婢子缘由后,笑骂婢子愚笨,又怕天寒地冻,冻坏了婢子的膝盖,便亲口替婢子求情……”

张慈烺的记忆里也浮现出那日的场景来,那天他正在坤宁宫里吃樱桃煎,张新阳笑着对杨希童道:“我请求先生宽恕他,如何?”杨希童佯装嗔怒说:“坏了学规。”

小内监跪在地道:“婢子从那边感念陛下的恩德,改名秦知恩。”

一柱香已然燃尽,两名小宦官便又划着舢板远去。他像是疲惫不堪的猎豹守着自己的猎物一般,守在帝后的棺椁旁。京师的各处露布展板上,贴出了一份自缢妃嫔、宫人的名单:从张艺馨、杨梦琦开始,一直到赵瑞颖,她们的名字均画上一个红圈,而名字后面则写着一些银两数。

原来,上林署官宦们打了个好算盘,为这些自缢死的可怜少女们的收敛冥器比价、采买、转运、入库,哪个环节都有一笔额外进账,如果胆子大一点的话,明码标出价位,京师的百姓商户们出资收葬,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甚至她们的家人们愿意,私下里再送些银两来,又是多赚一笔,他们每个月的俸禄折下来只有十贯出头,还得想办法搞点外财才行。他们知道凡是入宫的妃嫔哪一户不是豪门大族,或是故乡的强豪士绅。于是上林署把这份差事交给京中上林署名下的柜坊之外,还有几座与上林暑有关的大伽蓝,谓之收葬费用曰"香积钱"。当然,佛法不可沾染铜臭,所以这香积钱把入敛金唤作"功德",葬礼金唤作"福报"。而露布上张艺馨的最贵,明言她的功德一共两百贯,月福报四分,两年而讫,本利结算该是三百九十二贯,而最贱的莫非是赵瑞颖的,功德一共三十二贵,月福报二分,一年而讫,本利结算是五十贯。缘由或许是张艺馨家是掌握天下食盐的山东张家。这张艺馨的"张"姓虽然不是皇姓的张,但是世世出名人俊秀,张挥,号天禄,青阳之子,汉文帝时的丞相张释之,汉武帝时的廷尉张汤……到了崇真时,张艺馨的家族尽掌天下渔盐之利,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大夏之盐,长泽之卵。世间百味,首当食盐,张艺馨的家族掌握着大明朝上上下下每个人的味蕾。从江南到京师,船户没有大船,只能五户十户联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垄断在张艺馨之父张极手里,他开什么租价,别人只能接受。"每石半斗"的脚耗,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费用,漕运自成一套体系:船有漕运总兵,水有河务衙门,货有脚帮,闸有地棍,暗地里还有盐商粮贾、当铺钱庄之流,势力错综复杂。其中均有张家势力。可是张艺馨的家里并不可能有人出钱收葬她,张极一出手便能送张新阳一条宝船,九边军士的饷银,平寇的剿银,辽东的辽饷有七成后期均为张家供应。而张极本人已在潼关之战与孙传庭战死,其母悲痛欲绝,身染恶疾亡故。而赵瑞颖恐怕是因为她出身寒陋,她的父亲仅仅是漕运总兵,总理南北漕务◇节制天下漕船、十三总十二万运军领驾、沿途九省相关理漕官吏、闸坝厂港等诸事宜,权柄比寻常布政使司还大。却在上林署的笔吏那里看来没有什么油水。

京师的晚霞灿然是出了名的,每到暮时,它便如一匹浸饱了五彩染料的绢布,从容舒卷开来,侵占了大半个天空。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一身猩红色大警,面容清俊,看起来同张新阳年纪仿佛的官员。他瓜子脸蛋,肤色白皙,八字眉增添英气,狮子鼻鼻梁直挺,一双杏眼灵动,微分凌乱碎盖发添上几分文静。

"臣襄城伯赵柏浩参见太子殿下!"那名男子俯首行礼

"免礼!请伯候速起!"张慈娘道

他是崇真朝的老臣,当年他与张新阳一起除魏忠贤,灭阉党,且与张新阳自幼一起长大,历经万历、天嬉、崇真三朝。他参加过松锦大战,杀高迎祥,在天嬉朝间这几年以来,圣人最喜欢的就是跳开外朝衙署,派发各种临时差遣。宫中冬日嫌冷了,便设一个木炭使;想要广选美色入宫,便设一个花鸟使。甚至就在天嬉驾崩一年前,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随手指设一个糖蟹转运使,京城为之哄传。这些使职都是临时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为是直接给圣人办事,下面无不凛然遵从。其中油水之丰厚,不言而喻。像他,身上兼着四十多个使职,可以说是荷国之重。

赵柏浩对着帝后棺椁顿首再拜,又拿出一沓纸钱,对着帝后的棺椁烧化。纸烬从火堆中缓缓升起,变成点点火星,飞向逐渐发黑的天空,好像无数的怨魂幽灵。此时夜幕微降,华灯初上,内城里一片喧腾繁盛,乐器与酒令声此起彼伏。一条壮阔的银河显露出峥嵘。无数星斗高悬夜空,熠熠生辉,那光芒如佛法庄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赵柏浩徐徐抬头看向夜空。星光映入双眸,如同照彻清冷湖底,牵引出了两道幽深的目光。张慈烺依偎在他身上,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他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

"睡吧,太子陛下!大明的天真美!"赵柏浩呢喃着

张慈娘做了一个梦。

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三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坤宁宫里。他再度目睹了闯军的攻城,只不过他和他的父皇、母后逃到了南京,一家人在南京的旧宫里其乐融融。

崇真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日。

正是午时,张慈烺和赵柏浩对着帝后梓宫再拜。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对于张新阳来说,这些都没有。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有的罗伞,

"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曹化淳道

李秀成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窄袖贴里,端坐在午门上的城楼之上,点了点头。

"大行皇帝起驾!"曹化淳喊道此时广场上的张慈娘和赵柏浩对视了一眼,两人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他们把那粗大的绳子抵在肩上,两人奋力拖着帝后的棺椁,向着正阳门的方向不断移动,额上逐渐浮起汗珠。"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粗大的绳子唤作哀绳。这是一根浸了篦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由于上林署不愿意提供任何马或者骡子,所以拖运帝后梓宫的重担便落到了张慈娘和赵柏浩身上。这运载棺椁的龙车少说得有两三百斤,几个手执引魂幡的小内监和负责拖运孙英硕、蔡敏、王丽圆棺椁的内监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他们逐渐离开李秀成的视眼,李秀成注视着城下帝后棺椁的一点点移动,亲自向大明的帝后告别。

张慈烺和赵柏浩分别绑两块木牌在他们的前心。这是两块栗木牌位,周饰金龙,下衬云霭,俱长一尺二寸、宽四寸,上面用青字分别写着:"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

"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引路,陛下慢行!"赵柏浩呼道

正在这时,昨日的小内监秦知恩也走进队伍里,他也拿起哀绳,抵在自己的肩上,与张慈娘和赵柏浩一起拖着。

走在京师的长街上,没有哀号,没有礼乐,更没有跪拜。只有风声挟着张慈烺呜呜的哭声,两侧的商铺收起阁窗,把幌子也收起来。街上空无一人,这些铺子现在全都大门紧闭,垂下蓝布帘子。不过,铺子的窗纸后头,不时总闪过几个人影,也不知是锦衣卫在窥伺,还是那些伙计单纯地觉得好奇,五城兵马司也是衙门紧闭,街上大都空无一人。只有在正阳门北侧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的宽衢大街,叫作崇礼街,它的西侧尽头恰好与长安街相交。张瑞轩和张雨晴、张沐子身服斩衰,她们顿首号哭,却只与张慈烺对视一眼,张慈烺泛起一丝笑,队伍向天寿山的方向走着。

此时已近酉末戊初,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孱弱的余光缠住晚霞,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垂残照洒在天寿山上,映得那三座笔架山峰一面殷红若血,一面却凝幽似墨。明暗之间,为山势勾勒出一圈阴森的暮色。队伍分成两列,一列护送蔡敏、王丽圆两人棺椁葬入天嬉帝的德陵,因为蔡敏毕竟是天嬉帝的皇后。

另一路则是由张慈烺、赵柏浩、秦知恩一众人护送帝后及孙英硕棺椁到达天寿山西南的一处高坡地,这里本是张艺馨的墓穴,从崇真七年开始,这里正式动工,至崇真十一年方建成地宫。原本是张家为张艺馨享受不到皇后之陵逾制所建,现在只能用作帝后的安息之所。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高大的树木,起伏的丘陵上、道路旁覆着一簇簇斑驳的灌木。

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扩张,陵墓正缓慢开启着墓门,把天地万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宫,墓门开启,帝后的棺椁葬入地宫。一旁是孙英硕的棺椁。

赵柏浩和秦知恩对陵再拜,他们俱浑身素缟,走到了一棵巨大的柏树下面。两条白绫伴着些许凉风被他们抛了上去,赵柏浩拿出他早已备好的长凳。他脱下白色板鞋和白袜子,光着脚站了上去。而秦知恩也脱下运动鞋,穿着白色的棉袜站上去。

两人去够一端白绫,很快两人便抓着了另一端白绫,再把两端白绫一系,又略拉了拉,两人只转向那系好的白绫,两手牢牢攀住,未做半分犹豫,把脖颈伸了进去,随后又一脚踢翻了脚下的长凳。

白绫随即一阵抖动。

片刻后,白绫下的两人,很快便停止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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