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11

醒时日头高照，光芒耀眼，原来已是正午。他怔忡半晌，待头疼轻了些，从长草丛中坐起。却见不远处，站着杨逍。这人负手观云，不言不动，微风拂动他云色白袍的袖袂，身姿飘飘然，端的似谪仙。

他醒来了，这人也不理会，看也不多看他一眼，依然心弛远方，彷彿那云雾中藏着他心爱的仙女，素日的冷隽眉眼都带着暖意，嘴角含笑，看起来……情思迷离。

张无忌突然想起，这人近日确实有点说不出的反常。

他幼时第一次见这人，美男子当真是美男子，但掩不住那一身萧索凄苦、遭人始乱终弃的颓唐之意。数月前再见时观之，已然变成离群索居、生人勿近的鳏寡孤独之相。不过数日之间，以他眼前所见，这人分明一副枯木逢春、雨润涸泽、大旱逢甘霖的矜持荡漾之态。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没错，便是如此。

张无忌突觉一阵恶寒，宿醉居然完全醒了。

除非，纪姑姑没死，还让他找着，又应允嫁给他了……可这世上哪有甚么死而复生的事？……所以，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光明左使终于想起他了。这人敛了神情，又清了清嗓子，施施然走了过来，躬身行礼，扬声道:“昨日殷六侠大婚，教主高兴已极，多喝了几杯，酒醉酣睡，不知身处何处。属下特地来寻。教主宿醉既醒，还请回紫宵宫罢。弟兄们已整装待发，等候多时。″

张无忌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杨逍又行了一礼，便自行离开，行至石梯处，忽停步回头，看了张无忌一眼，眼神锐利。

张无忌心中不由一惊。这老狐狸，是看出什么了么？

他正自忐忑，杨逍的身影已然不见。风中云里，传来这人的一声轻叹。

"无忌，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张无忌从草丛中站起，望了望头顶的烈阳，自语道:我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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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不悔与六叔一路跟在队伍中相送。她已作了新妇的装扮，头发挽起，风姿嫣然，挽了父亲的胳膊，于一旁悄悄说话。

张无忌便特意往队伍前首走。忽听见她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今日的她，便故作未听见，又往前走了十多步，又听得她唤了他一声:"无忌！″他略停下脚步，心中踌躇，终于还是回过头去看她，已是离得有些远了。她朝他用力挥手，

大声道:"请珍重！″他于是也朝她微笑，以挥手作答。

山林间起了大风，天边有阴云聚合。张无忌转过头，迅速掠至队首，运轻功当先朝山下奔行。疾风猎猎，层林尽染，他打一个高亢尖利的马哨，惊得林间栖鸟飞起，远处山脚下等候的马群隐隐躁动起来，马鸣萧萧，长嘶不绝。

不悔，我即将要去往的，是我们幼时初次相遇的地方。在那里，正有无数人聚柴薪筑成高坛，另有无数人如我与你父亲一般正在日夜兼程奔赴的路上，只待月圆之夜，我登高一呼，举火燎天。白衣壮士衣冠如雪，此后十数年，他们将披肝沥胆，携火种散播于神州。我生而有幸，得与你父亲及教中叔伯共襄这一场盛会。愿你我有生之年，得见这破碎的锦绣山河换上新人间。

来日，山水千重，死生不知。

(《山中何事》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