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港岛初夏的一早，晴日和煦，风吻月季，半开的帘子缀进半抹蓝空，越冬比闹钟早起，打开手机看见未读的消息，毕成安约她下戏后见上一面。
她有点烦躁，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酒店的枕头柔软，却遮不住她嘴角些微的上翘。
——毕成安是她父亲。
她发消息给常懿说这件事，常懿说也没听家里提起，不知道自己的三叔何时到了港岛。
常懿“你要去吗？我帮你对接时间地点。”
毕成安与越冬的母亲越余香离异日久，前任夫妻之间闹得不太好看，越冬与这位父亲见面就不多，随时间推移，父女关系就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悬停半晌，最终还是敲下一个“去”字。
越冬把手机丢到枕头一边。
承认吧，她就是对父爱始终抱有怀念。
良久，常懿回过来一个“好”字，她没去想其中含义。
傍晚，穿过无穷尽的晚高峰，保姆车送越冬到餐厅。港岛街巷颇窄，拐过一个道口，她看见水果店门前摆设草莓鲜艳，不由得动了心思，嘱咐常懿返回时要买一些。
常懿点头，她与毕成安也是叔侄关系，自然一道用餐。倒是她们先到，包厢里静坐片刻，门被敲响，服务生带进来两人。前面的当然是毕成安，他上了年纪，啤酒肚微微挺起，迈着四方步子进来，商人的派头十足。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些的女人，大约也就四十左右年纪，穿得很漂亮，大约比越冬更追求新潮，小洋装配贝雷帽，表情控制得很好，还是能从眼底看见一晃而过的得意。
常懿眉头一蹙，下意识看向身侧。越冬只是仰头望着他们，面色平静，唯一双手，不知不觉抓皱了来时精心挑选的长裙裙摆。
毕成安浑然不觉，落座以后十分坦然，唤一声“珞珞”，然后扭头：
毕成安“珞珞，叫你梦姨啊。”
越冬笑了笑。
越冬“我还没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这是姜梦有，算起来是她妈妈越余香的表妹。
气氛骤然冷落下来。毕成安干笑两声，扭头拿起方才服务生帮忙带进来的东西，一筐草莓，一篮樱桃。
毕成安“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水果，特地给你买的。”
越冬低头去看，草莓红灿灿的，漂亮得很眼熟。好像方才傍晚的太阳光，重新晃了她的眼。
越冬“不喜欢了。”
她喏喏。
毕成安没听清，又问一遍。她抬起头来，笑容得体、不出差错，唯独不像与父亲交谈模样。
越冬“怎么突然想起来港岛？有工作吗？”
毕家世世代代都是津都人，当然也生活在津都，那儿毗邻京州，但离港岛很远。
毕成安“我哪有港岛的生意，是迪士尼，你梦姨之前没……”
这位中年父亲、毕华珠宝的董事长、纵横商场的生意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讪讪笑了笑，眼角皱纹夹杂心虚。
毕成安“点菜吧，我特地选了这家，我记得珞珞小时候来港岛，最喜欢吃猪扒包…….”
越冬“我说不喜欢了。”
试探有了结果，忍耐也到了极限。越冬猛然站起来。晶莹的眼蒙上一层水雾，发丝斜了一缕，泠然看向对面，她亲爱的父亲，至少一年没有见面的父亲。
越冬“草莓、猪扒包，我都不喜欢了。还有，我不叫珞珞、我不叫毕珞，不是艺名，现在我的身份证上也叫越冬。”
越冬“毕成安，别再演所谓慈爱的父亲了。”
越冬“不要把你为她而来的旅行加诸我身上，不要把来时顺手买的东西包装成你缺席多年的父爱，毕成安，你根本就不擅长演这个角色！”
再多一秒，再多看见她的父亲一秒，再多看见躲在她父亲身后的母亲的表妹，再多看见那盒可笑的方才还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草莓，她就要窒息。
所以越冬转身就走。画着精致不张扬的妆容，穿着她在衣柜面前徘徊、挑选的最适宜见到父亲的乖巧的端庄的裙装，眼尾滚着热烫的泪水，不留恋、不回头地离开了包间。
常懿“……三叔，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常懿无法多说什么，随后也紧紧跟了上去。
这时候，夕阳已经收起最后一缕光芒。车子重新没入似乎永无终结的晚高峰，川流之中，烦躁在车室内悄然蔓延。
越冬“你其实知道吧。”
翻腾在港岛的初夏，在此刻显得幽冷。
常懿“我……”
常懿张了张口，吐字变得艰涩。
越冬“没关系。”
只要有所犹豫，就是答案。越冬抱着膝盖，蜷缩在座位里，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偏偏弯出一个笑影来。
越冬“我不是要怪你，我也怪不着任何人。我其实就是觉得我有点蠢，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要抱有幻想。”
越冬“小懿……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傻啊？”
后面的语言被哭腔吞没，大滴的泪水自眼眶滑落。越冬拍过数不过来的哭戏，知道怎样落泪最有美感，只有此时，一点漂亮没有、一点气质不管，就是越冬的眼泪，从越冬的眼眶里落下，汇成两条小小的河流。
常懿“不傻，你不傻……”
常懿跟着掉眼泪。她陪她度过很多流眼泪的日子，每一次，越冬的眼泪落下，常懿的眼泪也会跟着流。
常懿“姐，是他们的错……他们欺负了你，你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要欺负她呢？
十四岁起越冬想过很多次，从毕珞变成越冬，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再变成声名赫赫的大演员，她想不明白。
只有胸腔满溢的苦涩，凉过少年时难眠的每晚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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