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的时候,父亲哭得很伤心。
脑瘤,不算特别罕见,据说战前是可以治的。如果手术成功,活个五六年不成问题。
而母亲只活了几个月,甚至这个病都是在她死后确诊的。
不,可能连确诊也谈不上。
那天林良没有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究竟要多强大,才能好好活下去?
林良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也没有什么大伯小姨姑母叔父,父母都是在战争中变成孤身一人,遇到对方后组建了幸福的家庭,然后又生死相离。
他们知道这个时代医疗水平远不及战前,所以双双跻身医疗行业,想着能在遭遇疾病侵袭时,给家人一个可靠的港湾。
然而当疾病真的到来,他们才发现,自己的努力没有任何用处。
是他们不够强吗?
自那以后,林良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这个想法在他目睹他年轻的四手护士因一场本可避免的愚蠢事故去世,留下刚满月的孩子和伤心的丈夫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他想做点什么,哪怕事实证明他无能为力,甚至错得离谱。
“我死定了。”这是林良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以至于他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已经进了阴曹地府,直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从浑身上下涌出来。
“疼.....死我了!”
“林良?
就在年轻的牙医还想为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哀嚎两声的时候,身旁突然响起熟悉的呼唤。
他一愣,心猛地皱成一团,又慢慢舒展。心脏蜷缩残留下的痕迹,一道道不明所以地疼痛着。
“白羽?
后来,即便是过了很久,林良都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白羽静静地坐在自己床边,眼眶有些发红,神情有些疲惫。
即便如此,她依然很美。
说起来,如果时间倒退回一周前,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了白羽,知道了她在为自己担心,大概会高兴到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甚至当场痊愈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
“对不起。”林良低着头说。
白羽摇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当初是我带你接触革新者,却没法在危机来临时保护你。”
林良低下头,白羽的话让他感到失落,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沉浸于复杂的情感。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问她。
“白羽,这里是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北风呢?他还好吗?”
听到“北风”两个字,白羽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林良发现她的眼眶又红了些许。
“他伤得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 ”
林良松了一口气,心脏却又紧紧皱成一团。
“这里是……你们的据点吗?”
“也可以这么说,这里是何先生几年前在郊外置办的房子,别担心,这里都是自己人。”
“好的。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啊?”
“有人在桥上埋了炸弹。”
“啊? !为什么? !
“现在还不知道。”
“那我们是被炸下桥的?”
林良感到浑身发冷,但也只有一瞬,紧接着他就想起爆炸前北风的行动。
“不对啊,那个时候北风应该已经发现这一点了,那他应该....”
应该没事才对,以他的本事。
“不仅如此。”白羽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北风在赴宴之前联系了何先生,希望能找人接应他,以防万一遭到攻击。”
“遭到攻击...... "林良咽下一口唾沫,“难道....”
“之初和另外一位同伴跟着去了,据他们所说,你们当时应该是至少遭到了三个赛博格的攻击。北风想办法把你从车里救了出来,但没办法摆脱他们的纠缠。”
原来如此。说起来,如果不是要保护自己的话,大概,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林良低下头想着,将被单攥出波纹般的皱褶。
“是.……是冬寂的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
“啊?我……我也不知道。”
林良愣住了,白羽的问题让他有些迷惑。他原本以为这是很自然的结论,毕竟,他们在赴宴回来的路上遇袭,怎么想都很难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在你们遇袭的时候,有两位慈善设施里的赛博格帮助了你们。”
“啊?”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们一开始也不信,但眼见为实。之初说,他亲眼看见了当时的情景,并且他们确实受到了帮助。”
“是吗.……”
林良想起冬寂的笑容,还有她对自己和父亲的问候。
或许她只是担心他们?毕竟,他们回去时已临近傍晚,而最近即便是上层世界,也不算太平。
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哟,醒了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林良仿佛被泼了杯冰水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叶医生?!”
“这么有精神,不愧是你啊,林浪。”
“我叫林良!啊!好痛!”
弹起来没一会儿,身上的疼痛又迫使林良跌回床上。
“林良!”白羽赶紧起身扶住他。
“行了,别矫情了,你伤得不重,休息会儿习惯了甚至可以下床了......伤得重的在隔壁。”
林良一愣,心脏又开始疼起来。
“我能去看看他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叶守安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中年男人厚重的声音:“不急,林医生。”
门边的叶守安一惊,立马退到一边,白羽看见来人,表情舒缓了一些,她没有起身,仅是向对方点头致意。
而林良看着面前的男人,愣了一瞬,惊讶的同时,心里又是五味杂陈。
“何先生。”
林良记得半年前,白羽第一次领他与革新者接触。
那时他们还没有真正在一起, 但林良已萌生想要加入革新者的想法了。
至少在他看来,这是条行得通的改变社会的道路。
当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何以归。
革新者的人都叫他何先生,他也确实配得上这个尊称。
何以归温和有礼,举止得体,貌似四十多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有着经历漫长岁月洗礼后的沉静。
若仅是如此,林良大概也只会认为这个人值得尊敬,不见得有多大影响力。
但何以归在沉静之余,又总让人感到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人忍不住想跟随他的步伐。
就像,始终秉持着某个坚定的信念,至死不渝。
“林医生,好久没见了,你受苦了啊。”何以归看着床上的林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很自然地坐在白羽身边, 往一旁挥了挥手。
叶守安见状,转身走了出去。
林良不明所以,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好多问。
“何先生,北风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北风也是我们重要的……合作者。你过会儿就可以见到他,不过现在,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林良不自觉又咽下一口唾沫,绷紧神经。
他其实基本什么都不知道,但依然对面前人的提问感到紧张
他知道何以归不喜欢被敷衍。
“你们去的那间设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啊,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但是……”
林良将自己所见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何以归点点头,但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那冬寂这个人呢?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啊?”林良愣了一瞬,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呃……人还不错?”
“林良。”白羽小声责怪他。
“哦,对,抱歉,我再想想。”林良挠了挠额头,忽地想起冬寂对北风说的那些话。
“对了!她说,她之前好像偷了华莱士的赛博格芯片,两方起冲突了好像。”
“哦?”何以归开始感兴趣,但林良发现他似乎并不很惊讶。
“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据她所说,好像是……”林良将那名患脑瘤的女孩以及他们父女的状况大致讲了一下。
“嗯……她倒是重情重义。”何以归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那么一瞬,林良觉得这句话并非完全是讽刺。
“难道,这就是华莱士开始着急的原因?”白羽若有所思地说道。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何以归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继续深入,白羽也就没有再说话。
“林医生,你以前认识她吗?”何以归忽然问。
“谁?冬寂吗?!完全不认识,一点不认识啊!”林良拼命摇头。
何以归点点头,又问:“那你对她邀请你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吗?”
“一点没有啊。”林良继续摇头,“我爸也不认识她啊,真的。”
“好的,我知道了。”何以归摆摆手,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问,“其他还有什么吗?”
“哦,还有。”林良想起阿米塔奇,想起冬寂提到的帮助机械化赛博格的程序,略加思考,将其大致向何以归和白羽陈述了一遍。
平心而论,他不觉得冬寂在撒谎,至少在这一点。
他希望她能成功。
但他也害怕,害怕这善意背后可能隐藏的阴影。
冬寂优雅慈祥,比何以归更多了一份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大海般的温柔。
可那海上永远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雾。
林良初见北风时也有些害怕,怕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侦探话少,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懒得和身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牙医多说。
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护着身边的人,独自一人面对狂风骤雨。
北风总不可避免地带着寒意,甚至凛冽刺骨,但也坚韧顽强,清白坦荡。
不过,这大概也不算什么吧,林良想,那么大年纪的人,活过了几个时代,会让人猜不透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