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冬寂或许是坐得太久有些不舒服，微微站起想换个姿势，却不知怎么地突然绊了一下，随后无法控制地向一边倒去。
“夫人！”
房间门口的姐弟俩失声喊出来，立马上前想扶住冬寂，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僵在房间深处的人突然行动，几乎是瞬间站到了冬寂身边，将她扶住。
这时老人的椅子也只来得及略微歪了歪。
林良见状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北风，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有些严肃。
“怎么了？”林良轻声问。
北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让你们见笑了。”冬寂坐稳后很快恢复仪态，向两人解释道，“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对了，刚才没有向你们介绍，这位是我的爱人，阿米塔奇。”
啊？林良不由地在心里疑惑地轻呼了一声。
阿米塔奇是个A国名，用在注重传统的B国人身上很奇怪。
不过这倒不是林良疑惑的主要原因。
这个人的眼神没有聚焦，换句话说，不像是有意识的样子。
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然而还没来得及深思，身旁的人便先一步问了出来。
“他是机械化的赛博格对吗，为什么能动？”
冬寂笑了笑，拉了拉身旁阿米塔奇的袖子，像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没事。阿米塔奇并没有作出特别的回应，只是站了会儿便回到房间深处。
那一瞬间，林良又看见了这位赛博格眼中一闪而过的聚焦。
“我们发明了一种方法，可以让机械化的人们恢复一定的自主行动能力。”
“啊？”这次林良没忍住喊出来的冲动。
北风皱了皱眉，质疑道：“可能吗？这么多年了，没有谁研究出什么可靠的方法。”
“前提是认真研究。”冬寂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战后政府的科研人员做出了多少成绩，你我都心知肚明。”
北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在这方面和冬寂争执。
“具体怎么做的，可以说说吗？”
“具体的做法啊，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是委托机构里懂科研的人做的，他们和我解释过，不过我一把老骨头也听不懂那些深奥的科学理论。我想你应该也听不懂。”
说到这时，林良注意到北风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是生气了吗？年轻的牙医在一旁有些忐忑。
直到很久以后林良才明白，那天北风的表情，并不是对冬寂这番话不以为然的恼怒，而是深表赞同的落寞。
是一种当半途而废的求学人被高等科学拒之门外时，无可奈何而又安之若命的落寞。
“那简单地说呢？”林良小心翼翼地发问，撇开缓和气氛的目的，这个让机械化赛博格能够自主行动的原理也让他十分好奇。
“嗯……简单地说啊，我想想。”冬寂微微低下头，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开始。
片刻，她开口道：“你们知道赛博格机械化的原理吗？”
“思维诱导。”北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虽然只是简洁的四个字，年轻的牙医却已经感受到了知识的冲击。
思维诱导？这什么？某种大型组织的洗脑手段吗？他疑惑地想。
“没错，赛博格技术就是在人的大脑植入纳米水凝胶芯片，重塑大脑形成新的神经网络并与原本的神经网络相融合，诱导人脑向更适合于计算的方面运转，同时芯片连接计算机网络，从而完成高速信息交换。用更形象的比喻，就是人脑和电脑的结合吧。
“然而，这种结合诱导大脑功能的变化是不可逆的，最终大脑会习惯于计算机的思维方式，其余功能退化，作为人类的思维方式逐渐被计算机同化，到这个时候，赛博格就会变成一台无主的电脑。”
这么个思维诱导啊……林良在心里叹口气。
“我们的目的，就是为这台无主的电脑找回主人。”冬寂端起面前的茶碗，啜饮了一口，随后继续说道，“我们开发了一个程序，通过网络传输到赛博格的水凝胶芯片中，替代芯片原有的程序，改变神经网络，让其能对外界的刺激产生一定的反应。换句话说，就是'逆机械化'吧。”
“那他们的意识呢？”北风忽然问。
对啊，这才是最主要的。林良想，如果人的意识回不来，算什么“逆机械化”呢？
冬寂闻言叹了一口气。
“你应该也知道，意识本就是神经网络的产物，而我们现在的程序，还远远不能达到让他们恢复意识的程度。”
北风沉默了。
“但至少，我们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冬寂看着北风的眼睛，以真诚而温和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为了让他们恢复，我们绝不会停止研究，这是他们应得的。”
林良低下头，作为一个战后的普通人，他清楚这句话的份量。
而北风依然沉默。
“如何？”冬寂问他。
片刻，侦探沉着声说：“我考虑一下。”
回去的路上，北风和林良各自沉默。
刚到傍晚，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林良在后视镜里注视着开车人的眼睛，
只看见一片清冷的黑色。
“有话想说？”北风问。
“啊……其实也没什么。”林良略显尴尬地笑笑，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冬寂请你帮的忙……”
“怎么了？”
“你不答应，是担心惹祸上身吗……不过她确实太大胆了，我们还是少跟她扯上关系的好哈哈哈……”
“你是怎么想的？”
“啊？”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北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良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位机械化的赛博格老兵。
他很难描述当时的感觉。
他对这些老兵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了解。
林良小时候曾听父母讲过他们的故事。
那个时代的普通人多多少少都受过这些人的救助，也见证过他们的牺牲。
母亲是支持帮助赛博格老兵的
林良曾在一次多少有些恶作剧意味的偷听行动中知晓，母亲小时候曾被一位年轻的赛博格战士救助。
后来母亲得救了，但救她的那个女子却被一群机器活活撕碎。
那时是战争初期，全身改造技术还不完善，大部分赛博格都是血肉之躯。
林良知道现在大多数普通人，包括自己，对赛博格老兵的态度。
要么是本能地恐惧，要么是为之不平，或者厌其无用，亦或是怜其不幸。
但就是没有人愿意正视那段历史，没有人愿意做出改变。
说到底这样一群陷入几乎可以说是永久性“深度昏迷”的人，有什么可以被保障的人权可言，又有多少人希望他们还活着，不管是出于不忍还是厌烦。
实际上人们甚至都不确定那还算不算活着。
但冬寂说自己可以救他们。
至于她对此事的解释到底有几分可信度，林良自己也摸不清。
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见证的唯一一点进步性的改变。
他想着能够持久下去。
林良想起冬寂在他们离开设施时，对北风说的话。
“我欣赏你的谨慎，侦探先生，你很会自保，这在这个时代是好事。但你应该知道，谨慎改变不了任何事。”
冬寂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林良注意到北风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急切，像是有很强烈的表达感情的欲望，但很快就被不留痕迹地压了下去。
你问我的想法，可是你又是怎么想的？
“啊，这个……那个……谨慎……不是挺好的吗？不是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儿，非要把你扯进去那是不是有点道德绑架了？你和她又不是一伙的，虽然说你也是赛博格啦……”林良小心翼翼地说着，他发现尽管自己几乎全身心地信任北风，但却也无法做到完全的坦诚。
他们不过才认识几天，说到底这种全身心的信任在某种程度上也只算权宜之计吧。
北风没有说话。
气氛再次变得尴尬起来。
“不是这个问题。”片刻，北风说道，语气有些低沉。
“啊？”
“不是这个问题。”
林良猜测他大概还有什么急切地想表达的观点，可他依旧没有再说下去。
于是他们也就任凭这意味深长的沉默替代了毫无意义的对话。
“等等。”
北风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语气有些紧张。
“怎么了？”
林良疑惑地问了一句，这时他开始隐约感觉脚底有轻微的震动。
然而还没等他细想，北风突然迅速猛打方向盘，径直向着桥边开去。
“我去！出什么事了！”
“别动！抓稳了！”
“啊？！”
林良紧握着车内的把手，眼睁睁地看着车撞向桥边栏杆。
他闭上眼睛。
然后，在车撞出栏杆时，身后的高架桥瞬间炸开，剧烈的冲击力将车推向湖中。
林良的意识也在那一瞬间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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