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存在，无疑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变化。
清晨他就能听见人的咕哝声，叽里呱啦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他们就会出发，去树林各处摘果子，或者找祝馀草吃。
但是这里不是祝馀丰富的鹊山，他偶尔会给他们一些柿子。每一个柿子都很大，他很担心人类吃多了会不会身体不适。
女娲就住在他树下，闻言笑起来：“不用担心，他们的身体很好。”
后世的人的身体，根本比不上上古的人。
毕方每次都对他嘘寒问暖，仿佛只要从他口中听到一点女娲和她的那群孩子对他做了什么，就会找人来把他们赶走。
然而女娲待他一向温和，甚至颇为照顾。所以在千年后，他能够离开自己的柿子树到方圆几里活动时，毕方也彻底放下了对女娲的戒心。
他会下树和孩子们玩，或者操纵树枝，小心翼翼地护着，让孩子们上来和他一起玩。会给他们摘小柿子，会和大人学一些手工的东西，编绳子，编篮子，钻木取火，做各种好玩的东西。
女娲什么也不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出了什么事才起身。
在她的庇佑下，人类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原先和他玩闹的孩子，慢慢长大，开始承担起成人的责任，养家糊口生育后代，然后慢慢老去。
他们即便垂垂老矣，依旧会像幼年时，抓着他的手晃来晃去，要他给他们摘果子，带他们上树，让他给他们编草蚂蚱。
他们死的时候，他们的后代——他现在的玩伴都瞒着他，不让他知道，悄悄埋葬。
他偶然撞破，一时难以接受。
分明……自己都已经见证了太多人的别离。后世的自己也曾目睹父母的死亡，也面临过路人的暴毙，见过形形色色的离世。
为什么，他还是这样难过？
他去敲了女娲的门。
“为什么不让他们走上修炼的道路呢？”
女娲见他的脸上犹有泪痕，弯腰轻轻用手指擦去。
“修炼之路，你是怎么开始的呢？”女娲把他抱在怀里，“你们都说，人自诞生就有了灵智，可是灵智又是什么？是随随便便得来的东西吗？精怪本是凡物，得巧妙机缘才开灵智，然后晓引气入体，摸索修炼之道。”
至于得天独厚的神兽，他们也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更进一步。蛇尚能历练成龙，而龙却不能超越自身。
若问二者孰强，后者未必强于前者。
蛇能化龙，就意味着对天道的理解深厚，如此才能累积数次领悟，达到此界。
女娲轻轻叹息：“人已经先你们一步。然而天道如此，有得必有失，得到机缘的机会，只能应验在修炼上。有没有机缘走上这条路，不该由我决断。”
不是“不能”，而是“不该”，众生平等，万物平衡。女娲想要的世界，从来不是人类一家独大。
她对孩子慈爱，但不是溺爱。
他坐在女娲的蛇尾上试图从悲伤中走出来，女娲笑眯眯地点点他的鼻子：“就这么讨厌别离么？天地之间不过一瞬息，对不死的神兽如此，对凡物亦是。”
他沉默不语，从女娲身上下来。
天道，永远是天道。
他知道天道无错，却从来没有喜欢过被天道操纵的感觉。他们坦然接受事实，而他耿耿于怀。
他什么也做不了。
“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接受别离，接受死亡，接受一切苦痛。”女娲轻声说，“因为彼时，你已经很强大了，不需要我的保护，毕方也帮不上你。”
莫名的，这段话在他脑海里不停翻滚，让他头皮发麻，不知不觉就潸然泪下。
后来他才发现，她的一语成谶，他不是没有预感的。
所以，往后的泪，在此时就已经流了一半。
他们很平静地生活了许久，直到毕方和他说，远处的共工和颛顼正在争夺地位。他茫然时，女娲告诉他：“共工是炎帝的后裔，也是尧的臣子。”
此时还是禅让制，臣子自然是可以为帝。
虽然他不知道颛顼是谁，但是他知道共工。
他焦虑得团团转，拉着毕方焦急道：“要看着共工！不能让他……”
毕方见他害怕又慌乱，坐下来安慰他：“别怕，女娲在这呢。”
何况还有伏羲。
天地诞生了形似人的物种，其中有一人名为燧人，他的后代为女娲和伏羲，然后女娲和伏羲，共同创造出了最近似盘古的“人”。
女娲和伏羲虽然共同为人的始祖，却不是人。
“那一带应当是伏羲在管。”女娲也爬过来。“莫怕，伏羲能处理的。”
她到底和伏羲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她自己也忘了，等到不周山轰然倒塌，天河之水从巨洞洪泻而下，已经晚了。
伏羲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不知道。
但是现在也顾不上知道了。
她把人类带到高处，却对扎根于泥土的他手足无措。他坐在自己的枝条上呆呆地望着淹没自己树根的天河水，然后对女娲说：“别管我了，我没救的。”
女娲失声笑了，伸手摸他的发顶：“怎么会不管你呢？”
她飞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娲飞过天空，比树梢还要高。
他听见她的声音从云霄传来：“照顾好他们。”
他连原地都不能离开，怎么照顾他们呢？他还来不及问，女娲就已经飞走了。
女娲去采集补天用的五色石了。
他知道女娲要做什么。
水漫过他的枝条，他不断往上挪移自己。他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因为水流越来越大，迟早会把他冲断。
他看见那些人在山头望着他，焦急地踱步，走来走去。于是他试图扬起一个笑脸，安抚他们。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救不了自己。
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用。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着别人来救。
毕方扇动翅膀飞来：“小柿子！我可能要走了！”
他抬头茫然地望着毕方：“你走吧。”
毕方却很焦急，绕着他飞：“可是我不想走啊！娲皇要补天，这天一旦补上，我们就不能轻易从天界离开了，我就不能下来找你了。”
他蜷了蜷手指，毕方看到他的叶子肉眼可见地黄了：“你……”
他垂下眼睛，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你走吧，天界才是你的归处。”
无边无际，灵气充沛，这是天界。
不周山连通三界，如今天地断了干系。
雨水打在他身上，真的很疼啊。
毕方的羽毛被淋湿了，飞得很艰难：“别掉叶子，让我进来避避雨。”
于是他的叶子一瞬就落尽了。
黄叶像小舟一样，被洪水急促地送离他们的脚下。
天空闪过粗壮深紫色的闪电，几乎要把天空撕裂，雷声震耳。他面无表情，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毕方，雨天不可于树下避雨，你忘了娲皇说的么？”
毕方凝视着他，最后落在他的枝条上，用力地抱住他。他们身上的水汇在一处，汩汩地流落。
他轻声说：“我给你搭的台子，被水冲毁了。”
毕方一言不发。
“回天界吧，天界有你的朋友，有漂亮的仙台，有琼楼玉宇，什么都有。”他凄惶一笑，“补天后的天下什么都没有。”
毕方抱着他，埋在他的肩上哭，“还有你！还有你啊！”
他恍惚地搂住毕方。
原来洪荒异兽也会哭泣。
他一直以为，哭泣是人类的特权。
女娲已经出现在了天际，高耸扶桑似乎臣服在她的尾巴下，她高高地举起手臂，手里握着一团五彩色的光。
她正在抵御着洪水往上飞。
他挣扎着把自己的手臂从毕方的臂弯里拽出来，把毕方往树枝外推：“快回天界吧！再不回就来不及了！”
毕方在水上缓慢地拍打翅膀，沉重地悬停在水流上。毕方凝望他，凝望了很久，久到他产生了这一眼比他所有的年岁都长的错觉。
毕方转身飞走了。他转身冲向滂沱的大雨，高飞至女娲身边，然后从巨洞的边缘猛然穿过去。
水花溅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
毕方已经消失在天洞里，再也看不见了。他呆呆地仰望着，然后呆呆地垂头，不知道看向何方。
女娲浑身都湿透了，水流顺着她的尾巴上的鳞片不断掉落，深黑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她的身上。为了朝天洞更近一点，她扭动着尾巴努力上冲。
水已经涌到他的脚面了。他的脚浸泡在水中，对自己断裂的枝条视若无睹。
他还能撑到补天吗？
地面忽然訇然裂开，他在树枝上摇晃不止，用力抱住树干。水位缓慢下降，一个巨大如岛屿的灰褐色的龟甲从水中浮出来。
玄武飞起时遮云蔽日，竟比鲲鹏还要庞大。他抬头根本看不见一点天空，就连大雨也被它遮挡住了。
他听见玄武用洪亮的声音对女娲说：“幽冥不用挂虑，到我们背上来。”
玄武乃蛇龟一体，蛇直接把女娲缠在龟背上。
玄武把她送到了天洞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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