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毕方的相交足有万年之久。
其他物种说起他时，就是“被诸多神兽庇护的一棵小树”。这是毕方的功劳，但是他依旧清楚，这些人际关系都是依靠毕方发展的，没有一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只有足够强大，力量与他人对等，才能谈论相交。神兽们能庇护他，也能抛弃他。
于是，在毕方找他的以外的时间里，他拼命修炼，不声不响，终于能灵活地操纵自己的本体了。
毕方来时，发现他操纵树枝颤颤巍巍地搭了一个台，兴奋地落在台上，把他高高举起：“小家伙，你很快就能和我一起去别处玩耍了！”
他害怕掉下去，焦急地拍拍毕方高举他的手：“我要下来！”
毕方才不呢，举着他在台子上转圈。他胆战心惊地抓紧了毕方的手，深怕自己掉下去。
然而是他杞人忧天。最后他被晕乎乎地放下来，坐着的依旧是坚实的树枝。
毕方给他带来了一小截树枝：“看，这是南山的迷穀树的树枝，把它带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黑色的纹理，上面的小花能照亮一小块地方的光华，吸引了他的目光。毕方亲手用一小截藤蔓把迷穀树枝系在他的腰上：“说来，我来的路上遇到娲皇了。”
“嗯？女娲吗？”
毕方点点头，“你记得很清嘛。”
他吐吐舌头：“你说的我都记得清。”
毕方伸手要抓他的舌头，幸好他躲得快。
倒不是他想记得清，而是女娲之名，后世没有“人”不知道，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她补天的故事，和用泥造人的故事。
当然，也有书记载，她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但是她的父亲是取火的燧人氏，母亲是踩雷神脚印而诞下伏羲和女娲的始祖母，哥哥伏羲不言而喻。
不过，现在看来，不神也得神了。
“你在哪儿遇到她？她的人……”他刚想追问，毕方就不太高兴地揪他的脸：“你怎么对她那么上心？”
他回答不出来。毕方叹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化形，都要变成这样？”
他愣怔在原地。是啊，他化形成这样，是因为他觉得理应如此，那么毕方呢？毕方化形是因为他害怕毕方巨大的本体，毕方若是可以，可以用千般模样来接近他，却独独变成人的模样靠近他。
“盘古开天辟地，是以混沌初开，有分天地。而盘古之形，与女娲相差不远。女娲乃是从盘古身上，传承最多的存在。于是我们化形，也只能往所谓的‘人’靠近。”
他脸上的笑容变淡了。
他知道毕方是什么意思。
“如果，盘古是你我的形貌，那么他们也要想方设法，变成我们的样子。”毕方望着自己来的方向。
他轻声说：“可是我们并不比他们差，盘古给了我们天生的能力，如你会飞，我会结果。”
毕方却说：“可是他们天生就有灵智。”
他忽然就失去了辩驳的能力。
也是，他对人的天然崇拜已经刻进灵魂，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习惯作为一棵柿子树的视角，没有作为他物的自觉。
他有什么立场，为人类辩驳？
于是他低头，对毕方道歉：“我错了。”
毕方此刻是什么神情，他并不知道，只知晓毕方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揉他的头发：“别说这个了，看，这是祝馀草，吃了就不会饿。”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被塞了一嘴草。
“尝尝，你能吃的。”
祝馀草不好吃，柔韧，就是普通的草的纤维感。但是神奇的是，他吃下去以后，灵力忽然就充沛起来。
他留了一根带花的，很像韭菜，花是青色的。
毕方说起南地，说鹿蜀，说旋龟，说他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听得专心致志，但是思绪却接收到了不远处的动静。
有人拨开树枝，往他们这里走来。
毕方也觉察到了，把他往树干后藏。
女娲带着熙熙攘攘赤身露体的人往这边来，见到毕方站在树枝上：“毕方！许久不见！”
“娲皇，你怎么带他们来这里？”毕方有些不快，“南地容不下你们了吗？”
女娲笑笑：“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不管是不是你的孩子，现在都快点离开这儿，这里不是你们的。”毕方身上的羽衣都炸起来。
女娲也不生气，温柔地抬起手指，指着毕方的身后：“就这么护着你的小家伙，不如让他来决定？”
横竖这一带的精怪只有柿子树，为什么不让这片林子的半个主人决定，而让你一个总会离开的决定？
他从树干后探出头，抚平了毕方炸起的羽毛：“毕方，你别急。”
毕方盯着他，他怯怯地问：“你替我决定吧？”
毕方盯着他不说话，让他非常不安。他不知道毕方是不是生气，是不是感觉到他对人类的偏心。但是毕方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肩：“你决定吧，反正我罩着你。”
然后，他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他对女娲说：“你们留在这里吧。但是不可以伤害我。”
毕方在一旁催促女娲以天地起誓。女娲哭笑不得，还是照做。
其实这里并不是女娲此行的终点，但是这里土壤湿润肥沃，树木也多，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地方。
女娲细细打量他。
少年白润清秀，身姿挺立，一头泛青的头发披在肩头，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叶子制成的衣服。眼睛很大，什么情绪都藏不住。他看向毕方时，由内而外地透着信赖。而他看向自己时，又是小心翼翼的慕孺，信任而又崇敬。
一个柿子树精，竟有如此复杂的心境。
而树上的他也在看女娲。女娲长相不算艳丽，自然而和谐。一眼望去没有一处是精致漂亮的，可却整体浑然天成，有几分野性的味道。
她的肤色是柔和的蜜色，袒胸露乳，丰腴健康，自胯部往下都被青鳞覆盖，拖着长长的蛇尾。她直起上身，尾巴一点点收起，盘成一团。
女娲的法力极高，没有几天就造出了数个树屋。她的孩子们——人类，此时还不会语言，只能模糊地模仿女娲和他交流用的远古音，大多时候都用手势交流。
毕方在他这里待了几天，到了该走的时候也不肯走，确定女娲不会伤害他后，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无论多少次，毕方离开时他都会失落。女娲在树下尽收眼底，呼唤他：“小家伙，我们来说说话。”
他把树枝放低了，降下来：“娲皇找我何事啊？”
女娲掩唇：“见你低落，想开解你而已。这么不喜欢和毕方分离？”
他低头，女娲却顺势把他搂在怀里，不顾他惊惶，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她的动作特别慈爱，像慈母的抚摸。他慢慢放松，抱住女娲的腰。女娲爱怜道：“这么看来，你和我的孩子也无甚不同。就是和毕方学的，穿了一身似羽衣般的叶子衣服。”
“跟毕方无关。”他小声嘟囔。
女娲笑笑，眼睛弯起来。
小孩们见树枝低垂，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去摘柿子树上的果实。等女娲和他注意到的时候，一根树枝忽然断折，小孩摔下来哇哇大哭。
女娲放开他，过去抱起小孩轻轻晃动，安抚小孩。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道歉：“是我不好……”
女娲无奈地拍拍他的头：“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她转身就对着树，下了一个法术。
女娲的施展的法术比凤的弱上很多。
“以后若非你愿意，就不会有人能折断你。”女娲把停止哭闹的孩子放回地上，“不过，若是天佑的存在以金石伤害你，我可不能保证了。”
万年后，他才明白，女娲的辈分，女娲的能力，远远不是一般神兽所及。她是受了天地的福泽不假，但是她宽容、谦逊与慈爱，让人类这个弱小的种族绵延，拥有自己的天道。
而他，虽然不是人类，却也享受过女娲对自己孩子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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