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

我非木石

他没有名字。

　　上古洪荒的万年后，他是有名字的。彼时他甚至是“她”。如今也不算是“他”，而是因为柿子树本身没有性别，化形之后也是无性的，为了方便称呼而用“他”。

　　他者，人也，用来称呼而已，因为他还没有能够适应远古的名字。

　　他是一个来自现代的人，穿越之后，和他与朋友开的玩笑一样，变成了一棵柿子树。在洪荒里，比起扶桑逾万里的大小，他不过是一棵随时会被残害的小树。

　　他最早结识的妖怪是毕方，因为最早发现他的就是毕方。

　　毕方形似鹤，青羽上有红色的斑纹，白色的喙，只有一只脚。毕方飞累了，想找一棵树歇脚。可是周围万里都是“小树”。他见柿子树高些，就化成人形，在粗壮的枝条上坐下了。然后，毕方听见树叶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发现了他。

　　他怯怯地躲在树枝后，毕方觉得有趣，“嗨！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你。”

　　他慢慢探头，然后指了指树上的果子：“你尝尝吗？很好吃的……”

　　毕方友好地打量他。一个初生的小妖怪，还挺好客的：“能吃吗？熟了吗？”

　　于是他爬上树枝。此时正值秋天，柿子树的叶子已经黄了。他爬过去时叶子扑簌簌地掉落。

　　他伸手摸了摸大如斗的柿子：“这个熟了。”

　　毕方飞身过去，举起双臂轻轻松松地把柿子拽下来，力道之大，让枝条上的他感觉像地震一样，吓得赶紧抱紧了树枝：“你轻点！”

　　毕方犯愁了：“我可以变回来吗？不然我吃不了。”

　　他抱着树枝不情不愿地说：“变回来吧，小心点！”

　　然后毕方往上飞了数里，他几乎看不见了，毕方才在空中坠落，忽然一闪，就变成一只巨大的鸟。毕方叼着柿子的梗，一扭头把柿子甩进嘴里，张合几下就咽下去了。

　　然后毕方变成人形，留着翅膀飞回来：“好吃。”

　　他一脸怀疑：“你都没有咬它，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汁水甜的嘛。”毕方笑眯眯地说，“还是有点涩，要不你结一个小的给我吃？”

　　他点点头，然后又十分不好意思地恳求：“那……你可不能欺负我。”

　　毕方歪头：“附近有精怪欺负你吗？”

　　“常有的……我的皮都被他们抓过。虽然也不是我一棵树被抓，别的树也被抓过。”他说着就有点难过，“做树太难了，还怕火，怕水淹，怕虫蛀，本体逃也逃不了。”

　　毕方摸摸他的头，“等你再勤奋修炼个千年，就能把本体变小，带在身上啦。”

　　他听着就很沮丧：“千年太久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毕方沉吟一会儿，“会有办法的。”

　　他没指望毕方能做什么，坐在树枝上晃晃脚丫：“你好像我一个朋友，你在这里待多久？你在这里待几天，我就给你结几天的小柿子。”

　　毕方笑笑：“我明天就走，我还要做事呢。”

　　哦。他低落地垂着头。他很想念远在万年后的朋友。

　　毕方略一思考，给他清理树干上的青藤。这些青藤像蟒蛇一般粗，缠得他很不舒服，但是他又清理不动。毕方的清理让他轻松了很多，感觉在树枝上蹦哒都轻快了。

　　毕方爽朗地笑起来，然后用藤蔓编了一个巨大的、几乎可以用来当泳池的篮子。他惊叹连连，毕方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这是女娲教的。”

　　“女娲是什么样啊？”他好奇地问。

　　“她是人身蛇尾，说不定有天你就能见到她，还有她身后一连串的小人。”毕方说起天地见闻，说天界的祥云彩气，说幽冥的暗沉。他听得专心致志，最后听得睡着了。

　　第二天毕方把他叫醒：“小家伙，给我弄点柿子走吧！”

　　毕方化回鸟身，衔着篮子，放在柿子下。他拍拍树枝，柿子就从枝头脱落，稳稳当当地落在篮子里。等篮子满了，他犹豫几秒，挥手让毕方过来，轻轻地往里面放了一个小柿子。

　　毕方对他点点头，往云霄飞去。

　　他站在枝头，惆怅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化作天边的一个点。如今的天，与后世的天不一样，白茫茫一片，雾气缭绕，只有金乌振翅经过时，才能隐约照亮雾后的一点光景。

　　那就是天界吗？

　　因为怕被洪荒异兽攀爬，他故意长得很高，低矮一点的地方没有枝条，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同样的，他坐在枝条上，可以眺望远方，天地之间有一抹细长的黑影，那是不周山。

　　他也很想去遥远的地方。上古洪荒世界的万物，他只在《山海经》里见过。

　　只能如毕方所说，默默修炼吧。

　　事实上，要修炼成毕方说的那样十分艰难。一方面，此时也没有修炼法门一说，众生都是自己凭着本能摸索；另一方面，不少异兽的根脚不错，与盘古开天地时有着很密的联系，修炼起来一日千里。而他不过一棵普普通通的柿子树，如果不是大初灵气浓郁，他甚至连灵智都开不了。

　　他忍着千年的孤独修炼成的成果，也不及他们的一瞬息。他望着高远的天界，苦笑地叹息。

　　过了十天，毕方突然出现：“小家伙，我又来啦！”

　　他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毕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指了指对面树上的一对红影：“我给你请了厉害的神兽来。”

　　那对红影闻声飞来，是一对穿着五彩羽衣男女。男子阳刚健美，女子妩媚婉转。他们的瞳孔都是鲜亮的红，唇角都带着看小辈的笑。

　　“便是他吗？可有名字？”凰凑近了他，见他胆怯地摇头，忍俊不禁。“罢了，等他再大些，就会给自己起名字了。”

　　毕方拉着她，不愿意她离他那么近：“哎呀，他只是一棵柿子树，你别吓他。”

　　凤从他的枝条上撷了几个柿子，变小放进羽衣的袖子里。然后在树干上画了几道。他感觉有一股热流涌进了身体，于是诧异地望着凤。

　　“他是凤，这是凰，我原先就是来找他们，借一点火来烧帝江。”毕方笑嘻嘻的，眼角青色的纹路都盛着笑意，“他们正好要去找和帝江一片地域的貔貅，就和我一道回去，顺路就来找你了。”

　　毕方有个奇怪的喜好，喜欢衔着火种到别人家里，让别人家起火。

　　凰亲昵地捏捏他的脸：“去找貔貅那个家伙不能空着手，就来摘点柿子。作为交换，我们给你下了法术，让你不怕被火烧。”

　　他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毕方，内心有点感动。他不过随口一提，毕方就上了心。

　　而凤凰，他们和自己无亲无故，且身为大妖，完全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如今轻声细语，他有这么大的面子。

　　分明是给毕方面子。

　　毕方和凤凰很快就离开了，但是他心底是高兴的。

　　毕方在一个月后又来了一次，这次他带了很多帝江的烤肉，来给他开眼。他好奇地尝了一点，难吃得吐出来。

　　毕方给他顺背，一边哈哈大笑：“你一棵树，吃什么肉啊！”

　　于是下一次来，就带了点天河水，还捉了一条文鳐给他玩。毕方每次来都待不上一天，但是每次来都给他带好玩的东西，还会带别人来。

　　有一次带着鲲鹏来，鲲鹏巨大的身姿把他吓得够呛。

　　有一回是带了九尾狐，九尾狐年纪还小，不能化形，歪着脑袋快把他萌化了。

　　“她是青丘的小辈，她爹娘让我把她送到他们新开的洞穴里去。”毕方也纳闷，“这么小，他们也不怕路上出事。”

　　他的笑容越来越多。

　　天地之大，他原先只能看到渺渺天地的一粒尘，而毕方却成了他看见沧海的眼睛。

　　百年过后，他的身量也拉长了些，如今是一个少年模样了。毕方像一个大哥哥，对他过分温柔。因此偶尔他会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朋友。

　　但是，他又很清楚，这时能论什么朋友呢？为了活下去，朝倚彼偎，夕分反目，皆是有可能的。

　　他曾见一只虎——也许是虎？和后世的虎不太一样，口中叼着自己的孩子，摇摇晃晃狼狈地走着，最后嚎啕几声，把自己的孩子吞吃入腹。

　　他和毕方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也许什么关系也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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