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刺史林笙罪大恶极,鱼肉百姓,又牵扯二十年前两国兵祸,我家公子奉旨办差,现将琼州刺史一众人押解进京,听凭陛下圣断!”
“好!”
“好!”
“好!”
琼州府衙前的百姓们个个奔走相告,欣喜若狂,莫不庆贺此等祸患消除。
府衙前的茶馆二楼,穆川与陆安然瞧着楼下的光景,心中平白生出许多感慨。
“眼前之事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安然与我心意相通,琼州之事虽然解了,可眼下儋州并未解。”
“所以,穆川,路迢迢水长长。”
“我们启程吧。”
“小二。”
“公子,您有何吩咐。”
穆川瞧着眼下茶案上的花折鹅糕、紫龙糕,樱桃䭔,花谈,肉糜蒸饼,须问汤,“劳烦帮我们包起来。”
“这汤也要?”
穆川从腰间解下一只水囊,“自然是要的,点滴皆是天赐,不可辜负。”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
小二哥回身之际露出了一丝苦笑,“头一回这样的客官。”
陆安然眼中含笑,凝视眼前的穆川,只觉得经历了这些变故,仍旧能够心如止水鉴常明的人,属实不应该屈尊在一个王爷之位。
“可是我方才太过于失礼?”
陆安然拿起一旁的帷帽扣在头顶上,“不,我却觉得你说得极有道理。”
穆川倾身上前,将一侧褶皱的纱幔整理平顺,又将两条带子系在脖颈之间,无意之间触碰到脖颈之间的颈骨。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心疼,安然她,好像又瘦了。
“你平日里不曾碰过这些女儿家的帷帽,不会也是常态,不若我……”
“客官,您要的东西。”
穆川回身取上东西,牵着陆安然的手离开了茶楼。
“殿下,前面就是琼州府了!”
穆泽一行三人望着不远处的琼州匾额,热血沸腾总算是有了指望。
“驾~”
一行三人鱼贯入城门之际与两人擦肩而过,穆泽于不远处停住了马儿。
“吁~”
“殿下,发生了何事?”
穆泽瞧着那两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不由发问。
“本王不过是以为遇见了熟人。”
三人甫一进城门,却见琼州府百姓簇拥在府衙门前,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殿下。”
“下马。”
“敢问这位老兄,这是有什么庙会吗?”
“哪有什么庙会,这是秦大人为我们琼州府除恶扬善呢!”
“除恶扬善?不知是哪位秦大人?”
那人瞧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人,其中一人面目冷峻,不好惹的样貌。
又见他们牵着马,风尘仆仆赶来,“秦大人是陛下派来的,至于其他的,小的也不甚清楚。”
“秦大人来了!”
“秦大人来了!”
围聚在一起的人群一哄而散,分列两道,夹道欢送,个个欢喜不已。
一辆万寿藤折枝花松纹黑檀木马车旁一位将军模样的儿郎向琼州百姓道别,“各位回去吧,我家公子说了,不送了。”
“秦大人为我等除了此恶贼,还了我们琼州府一个太平安稳。”
“多谢秦大人!”
“叩谢秦大人!”
两旁百姓纷纷将手中的礼物赠与秦黔,待到囚车出来之时,个个恨不得啖其肉。
“殿下……”
穆泽隐匿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瞧着囚车内的三人,釜底抽薪做得无声无息。
他自然不曾留意林副将也随着众人向秦黔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秦黔回以安心之神色。
看来,东风已经到了。
人群随着囚车的离开而散去,徒留下一行三人不知去向何处。
“殿下。”
“既然来了这琼州府,不如我们也赏赏景色。”
“是,殿下。”
碧莹居的小二上前来迎接三人,“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三人安排一个僻静的所在。”
“是,小的这就去办。”
不过半盏茶,小二带着三人进了天字三号房,“三位客官,这三号,四号,五号,就是本客栈最为僻静的所在了。”
“行了,这是赏你的。”
小二满脸谄媚的笑容,“多谢客官,小的这就去为三位准备酒菜,”
“小的告退。”
林副将瞧着小二下了楼,方才关上了客居的房门,“不知殿下眼下可有打算?”
穆泽盘弄着手中的蟠龙玉佩,“不知林副将可有什么好主意。”
“小的愿为殿下马前卒,为殿下排忧解难。”
蔡望津低眉顺眼却已然察觉到了穆泽的阵阵寒意,看来殿下眼下折损了又一枚心爱的棋子,林副将这番无异于火上浇油。
穆泽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知林副将有何打算?”
“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固的所在,属下这就出发为殿下除了这祸患!”
蔡望津瞧了一下林副将的德行,“林副将,白日里灯亮,仔细风大闪了眼睛。”
“小的,小的明白了。”
“殿下,不出意外他们定然走水路。”
“水上情况复杂,若是不经意发生些什么,也是无法改变的。”
“多谢殿下和先生提点,属下这就出发!”
林副将匆忙飞奔下楼,翻身上马不过片刻光景,已经出了这琼州府。
“咖嚓”
穆泽手中的茶杯散碎了一地,血渍顺着桌案一角滴落到地上。
“啪”
“秦家这小子可真是好的,好得很啊!”
蔡望津从袖管中取出一块帕子将穆泽的手里里外外包扎起来,“殿下息怒,为今之计我们只需作壁上观,自然有人愿意为我们除掉那些祸患。”
“高承贤只怕是巴不得生吞活剥了整个清河帮。”
“既然林刺史留不住了,那么高承贤也不妨成为殿下收复绿林的一块基石。”
“清河帮的确是肥鲜可口。”
昏暗的烛火之下,穆泽瞧着手中的伤痕,“本王的父皇可当真是体贴入微,怕本王无法安抚琼州府百姓,还将那半死不活的秦家小子派了过来。”
“那又有什么打紧的,左右那小子膏肓之疾,即便是有神医降世,也难以转圜。”
“若是没有秦家相助,老四也不过是个空皮囊。”
蔡望津又将茶杯重新沏满,“殿下安心,即使他们侥幸逃过一劫,我们仍有后招。”
“那人如何了?”
“那人,已然是翊王殿下的心腹之一了。”
“那东西给老四用了吗?”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能让翊王殿下爱不释手。”
穆泽起身远眺窗外翻滚的海浪边缘是黑云压城的压迫,孤舟小船于这一切中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牺牲品。
“本王同那小舟又有何不同。”
“殿下战场厮杀才换来如今的一切,早已经不是那小舟可比。”
“瞧那处光景怕是一场滂沱大雨在所难免。”
穆川将水囊递给陆安然,站在不远处的高石上,“所幸我们这边是艳阳高照。”
“也不知道他们眼下如何?”
“秦兄那般机敏,自然是能妥善应对。”
陆安然远远望着那似散似聚的黑色云团,回想起离开琼州府之前那一抹衣角,“但愿如此。”
穆川瞧着陆安然眼中的愁绪,抬头作势望了望山顶的方向,“看来我们是要在山下扎营了,山顶上有一座庙,不如我们去拜见一下这白马山上的尊神。”
“也好。”
穆川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荔枝煎,“若是心里觉得苦闷,不如尝些蜜饯果子,或许,心里也会舒服些。”
陆安然将荔枝煎掰开,自己取了一半,留了一半,“你曾说过,有苦一起吃,这么甜的蜜饯果子又怎能我一个人独享呢?”
穆川眼中不知为何多了许多映像,“我是苏城的陆安然。”
那个昔日为他挡刀,今日为他分食的人仍旧还在。
那个扛着整个陆家与二哥对抗的姑娘不知何时蜕变成了恬淡无欲,不忮不求的模样。
“何况,若说心中苦闷,你心中的苦闷远不比我少。”
穆川将陆安然拥入怀中,只想这样拥着她便好了。
“疼~”
“是我不好。”
陆安然抬眼瞧着穆川的双眼,没来由地一滴眼泪落入她掌中,炽热而灼烧。
陆安然用衣袖婉娈地掖干了他眼角的泪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九殿下为何这般爱哭了。”
“若是爱哭便能换来安然的暖心相待,便是多哭几次又有何妨。”
“好了,少说嘴了。”
二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于棕榈树丛中窥见那百十米的瀑布,心情愉悦顿感诚不负我。
后又沿着山腰前行数百步,偶尔见一花尤其淡雅,嫩黄色的花蕊蕊心,瓣上白嫩得很,若说它像极了什么,大抵是黄菜更为相配。
“你说……”
“你说……”
“像不像是黄菜?”
“看来安然是饿了。”
穆川从糖棕树的叶片中探出脑袋,“我方才瞧见后面有一座古寺,不若我们去看看?”
“哪里是我贪嘴,明明是你自己眼馋了。”
二人叩响了山门,不多时,一位小沙弥出来开门,“两位施主。”
“小师傅,我们路过这里,想要借宿一宿,不置可否。”
“二位请随我进来便是了。”
这间古寺并不算太大,大雄宝殿略微破旧,可宝殿之前的香炉之中香火鼎盛,足以看出酒香不怕巷子深。
比之前所见景色,而今站在观潮海阁二楼一览众山小,又能远眺海浪潮涨潮落,感受佛经与熹微之最。
殿梁上悬挂的叮当与鸱吻之流相互应和,古寺多了几分清冷疏离,又多了几分静穆端详。
“二位客官,本寺鲜少留宿外客,还请二位不要介意。”
眼前这人是那位小师傅的师兄,为人谦和有礼,只是眉眼之间对陆安然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多谢小师傅,这里比之露宿山野实在是好上太多了。”
“二位施主来得不巧,我们素斋已然结束了。”
“不打紧,我们自行安置便是。”
“东厨的灶火可用。”
“多谢小师傅。”
离开厢房的那位小师傅,沿着斑驳陆离的青石板路回到了主殿,殿中敲木鱼的大和尚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师傅。”
“嗯。”
“来了两位施主留宿。”
“嗯。”
“道源,出家人不可着相。”
小师傅后背与脖颈直挺挺,一脸虔诚地跪倒在地上。
“徒儿只是觉得那位女施主不似寻常人。”
“咚咚咚~”
“那位女施主印堂之间黑白交叠,那位男施主的寿数之气愈来愈弱。”
“徒儿恐是异物侵染。”
木鱼钟声并未退却,大和尚只淡淡说了句,“世上之事,皆有其定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道源,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师傅!”
“若不见诸相,何以见佛祖,寺庙中苦修并不适合你。”
“师傅!徒儿错了!求师傅别让徒儿走。”
木鱼终究还是停下了,大和尚起身扶起小师傅,“你命中仍有一段尘缘,去尘世之间历练,于你而言也是禅缘。”
小师傅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师傅……徒儿愿意前往。”
“回去吧。”
“是。”
大和尚目送小师傅渐渐远去,莲花石烛灯灯火闪烁,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不舍。
可是佛曾说,一切众生皆为幻象,又何来的不舍,不过是心动了。
“安然,饿了吗?”
“倒是有些饿了。”
穆川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幸好将这些糕点都装了起来。”
陆安然拿起一块花饼撕下一半递给了穆川,“是,是,是,多亏了九殿下聪明睿智,足智多谋,未雨绸缪,才让我们免于挨饿。”
“好啊,安然的嘴皮子愈发的不饶人了。”
“多谢九殿下谬赞。”
二人欢声笑语,不多时便安然入眠。
只是这一夜,既然有人酣睡,那自然也有人辗转反侧。
“门下省录事刘行知为人品行高洁,文笔斐然,治事有方,朕心甚慰,故特命刘行知为岭南道观察处置使,明日启程前往儋州与庆王共同查办赈灾粮一案。”
“多谢陛下隆恩!”
“刘大人,领旨谢恩吧。”
“臣刘行知,领旨谢恩。”
刘夫人便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公公夜路难行,一些小心思暖暖身子。”
吴公公掂量了一下手中荷包的分量,“那洒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公慢走。”
“不送,不送。”
安仁坊中的坊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关闭,只留下刘行知的背影在烛火中投射到墙壁之上,显得单薄无力。
“夫君。”
“夫人。”
“我们回去吧。”
夫妇二人迈过二道门,进了后院,又借道去了老夫人处。
老夫人身着一栗梅色莲花百相纹状缎褙子,又配一盘锦刺绣罗裙,正躺在紫檀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刘行知甫一进门便跪了下来,“母亲,儿子不孝,又要劳烦您担忧了。”
老夫人连忙起身,“你这是做甚?”
“陛下让儿去岭南道,协助庆王殿下调查赈灾粮一事。”
“陛下有令,你作为臣子,自然是要尽忠的。”
“只怕是瀚京又要起波澜了。”
“那可如何是好!夫君能否不去……”
刘行知大声斥责,“休要胡言!”
“岩香也是心急如焚,嘴不对心。”
“是,我一时失了分寸。”
刘老夫人拍了拍刘夫人的手臂,“进京之后不比苏城自在了,行事也当更加有分寸才是。”
“是,母亲。”
“虽说大势所趋,但是母亲也曾经听闻,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依,行知为人如何,我自然是放心的。何况,我听闻陆姑娘数月之前也去了儋州?”
“陆姑娘?”
“是了,安然走之前同我说过,陆家在儋州遇到了些麻烦事,她去儋州处理。”
刘夫人拍案而起,看得身侧之人捧腹大笑。
“你啊……”
“母亲,我又失礼了……”
“不打紧不打紧,你这般模样才是你自己,只是委屈了你同那些夫人们周旋。”
“哪里委屈,我闲来无事常常研读安然给我那本女则,只觉得世上之事莫不如是,同她们往来也甚是有乐趣。”
“母亲,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行告退了。”
且等二人离去,刘老夫人同身侧的老仆询问,“我到底是老了,你说说,岩香能沉住性子?”
“夫人本性善良正直,从前多了几分憨厚,同陆姑娘一处不过几日光景,便觉得不同了。”
“这位陆姑娘,的确是个难得的妙人。”
“夫人而今管家也是颇为得心应手。”
“虽说是商贾之女,可自从苏城种种事,我就觉得,这陆姑娘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容得下的。”
“老夫人的意思是?”
“回头告诉那孩子,绝了那份不该有心思吧。陆家女,只怕是要入天子家了。”
“可是这二小姐,不是才入了庆王府?”
“翊王娶了方将军的女儿,眼下唯有九殿下尚未娶妻。”
“只是九殿下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只怕是早已经选定了……”
“罢了,这样的事情原也轮不到我们来说道。”
“老奴知错。”
夫妇二人一同回了丰乐院,陆夫人翻看账本,又询问嬷嬷诸多事宜。
“哥儿和姐儿都睡下了?”
“已然睡下了。”
“今日进得可香?”
“哥儿今儿个喝了两碗牛乳,姐儿因着哥儿抢了她的哭闹了许久。”
“告诉后厨,明儿个姐儿那多送一碗牛乳去。”
“夫子安排的课业做得如何?”
“尤为认真。”
“那便好,明日将先生的府上送上一张澄心堂纸。”
“是。”
刘行知原本烦躁的念头见到此情此景,顿觉前路再艰难,也是值得的。
“夫君?”
“夫人?”
“岭南气候异常,又多蚊虫,我让许嬷嬷装了几十个驱虫包。”
“好。”
“瘴气也多,这瓷瓶里的药丸你也带着。”
“好。”
“各季的衣裳多带几套。”
刘行知起身,按住了刘夫人整理衣物的双手,“这些让下人们收拾吧。”
“夫人,香汤已然备下了,早些安置吧。”
“夫君?”
“夫人今日担惊了,为夫服侍夫人沐浴可好。”
是夜,刘大人府上一位嬷嬷悄然离府,敲响了路广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