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然与穆川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别院,于这静穆的夜里,也算是相得益彰。
陆安然解下银丝软甲,剪挑烛火细思今夜之事,一时之间睡意全消。
“姑娘,若是睡不着,可要月荷陪姑娘说说话。”
“不必了,我只是一时酒瘾犯了。”
“今日之事若非姑娘相助,月荷只怕再见母亲一面都难如登天。”
“你母亲身子可还好。”
“请大夫下了几味药,已然睡下了。”
“那便好。”
“姑娘若是想喝酒,月荷与厨房的吴娘子是同乡,愿为姑娘讨酒。”
“如此这般,倒是劳烦你了。”
“小的这就去。”
待到月荷离开之后,陆安然敲响了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后的那一堵墙。
“穆川,你睡了吗?”
陆安然等了许久,仍旧未听得回音,后又披衣而起,走至廊下抬头望月。
也不知是月暖人,还是月照人心,她居然发现了白日里用来修缮屋顶的梯子,倒是将这月色满满当当铺在青石板路上,以梯子为界分出黑白两道,交错而生,谓之八卦阵。
陆安然沿着梯子攀爬上了小院的屋顶,于这皓月当空,烟波渺渺之处,一人纵酒独享这秋月春风,心中的些许愁绪也一扫而空。
“不好了,不好了,陆姑娘不见了!”
“公子,公子您可瞧见陆姑娘了。”
穆川听闻惊呼声,慌忙之中从客房另一侧冲出,“安然不见了?”
“发生何事了?”
“陆,陆姑娘不见了。”
“难道是那些人去而复返,掳走了陆姑娘?”
“不可能,我方才一路护送她回屋。”
管家在秦度的示意下,将不安的众人安抚下来,方才开口询问,“你是何时发现陆姑娘不见了?”
“方才奴婢为姑娘准备了香汤,姑娘用完之后甚是欢喜。也不知怎的,不过几个时辰,姑娘便说自己馋酒了,奴婢不敢驳了姑娘的兴致,这才去东厨想着寻吴娘子讨些酒来,让姑娘尽兴。”
“这么说来,陆姑娘若是遭人掳走,便是你离开的那半盏茶光景。”
“将门房寻来一问便知。”
那门房来的时候,醉眼蒙眬,呵欠连天,“小的,小的见过公子。”
“你可瞧见一位姑娘出门。”
“小的,小的并无瞧见有人出门。”
“满身酒气,醉话连天,带下去让他好好醒醒酒。”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外边的滋梨花声响引得众人侧目。
夜空之中本就寥若晨星,滋梨花划破长空,显得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多了一丝暖意。
宅院之外是地阔天长的别样风景,也是别样的世界。
陆安然一杯又一杯品酒消意,心中却是九转愁肠心更阔,我陆安然又有什么自伤自卑的,这世间女子一生所求皆不过是走出后宅这方寸之地,这宽阔的所在何时才能女子的一席之地!比之她们,我,实在是一粒微尘罢了。
可我,就是这样一粒微尘,卑微如同蝼蚁,又岂止蝼蚁未必不敢撼树,棋子也可以翻身成为下棋之人。
若有一日,我便掀开这天地瞧瞧又如何!
“真是好酒,敬我自己一大白!”
“陆姑娘若是未出府,定然还在府内。”
“果然如此,还请秦兄派人将府内好好搜查一番。”
“穆兄安心,陆姑娘为人机敏过人,绝非轻易被人掳走之人。”
秦黔朝管家使了个眼色,“让所有人都到院子里来。”
“是,总管。”
好酒配好戏,无肉也可欢。
穆川与秦度交换了神色,既然戏台子已经搭好了,那么唱戏之人理当也该就位了。
不消片刻衣衫不整的府中众人站满了园子,黑压压的人群倒是比外头的滋梨花更为显眼。
自然,外头也不消停,若说是,白石山下白石斜,幕帘梨花红映客,家家户户祭社神,原是王母蟠桃宴。
“陆姑娘来我们府里尚不到十二个时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公子眼下不愿去计较到底是谁之过。你们当中若是有人知晓陆姑娘的行踪,早早报上来,也好免了皮肉之苦。”
一时之间阒然无声,“既然如此,那便从第一个开始,重刑之下,必有真言。”
“我劝各位还是老老实实地配合,你们虽然不是我们秦家家生子,可也是正经牙行里签了生契。且秦家军的名号想必各位是听过的。”
一天天地就会吓唬人,这没个胆子大点的,以后牙行也不敢再接秦家的生意了。
相比较之前的静谧,如今的面面相觑,才是这出戏真正的开始。
“这半盏茶的工夫小的们的确不曾见过陆姑娘。”
“我方才瞧见月荷姑娘鬼鬼祟祟去后厨。”
“你胡说,我那是帮姑娘去讨酒……”
“你个丫头片子,你要是那个时候说是给陆姑娘的,我是怎么都不敢给的。”
“我分明瞧见月荷朝东边去了。”
“不对,明明是西边。”
“不对,她是酉时三刻进府的。”
“不对,不对,是酉时二刻。”
“不对,不对,她并未离府。”
这人啊,心眼子若是脏了,便是洗过多少遍都是脏的。
陆安然冷眼旁观瞧着园子里的好戏,自然也不会漏掉阴暗角落里的一双眼睛,一些小动作。
唔,好像上钩了呢。
稻苗鹅鸭栅篱栖,桑枝拓影半掩吠,燕舞莺歌杏花振,柳依草离谁知趣。
这醉酒的又何止是陆安然一人,白石村的村民们个个被搀扶着进了屋子,唯有树下土地神牌位前青烟缭绕,酒味未散却。
各位古怪的是,家家户户门墙外,都放着一把锄头,似乎是期盼着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好了,休要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
“公子,既然大家都无法自证,不如明日一早小的就去报官。”
陆安然眯起眼睛,又瞧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紧接着灌了一壶酒。
秦度自然也察觉到了些什么,“既然如此,那便散了吧。”
“是。”
“散了吧,散了吧。”
待到鸟雀回笼,穆川从暗处显露身形,“没想到秦兄府中的螟虫不在少数。”
秦黔附在秦度耳边低语了几声,“夜间风大,陆姑娘便由穆兄带下来了。”
“多谢秦兄。”
“今日之事也要多谢穆兄出手相助。”
秦黔推着秦度离开了园子里,书房拐角处他才发问,“公子心中也是在意陆姑娘的,何必将她推出去呢?”
“我这样的身子,大可不必。”
“而今我们得了药方,日后……”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吧,回去吧,说说你们的收获。”
“是。”
即便是得了药方又有何用,残破之躯何必与日月争辉,何况,九殿下的确是可堪相配的君子。
穆川飞身上了那八角屋檐,惊觉此处的确是个好去处。
“好酒!我敬你一杯!”
陆安然提着酒坛摇摇晃晃地对月举杯,偌大的月色下形影相吊的倩影,无端端让人生出一丝痛心。
“再来一杯!”
许是用力过猛,陆安然险些摔下屋檐,穆川快步上前接了个满怀。
“你一人躲起来喝了个痛快,倒是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担忧。”
陆安然瞧见来人,喜笑盈腮地拉着他的手饮酒。
“你来了,陪,陪我喝酒……”
穆川接过酒坛,顺势将织锦镶毛斗篷披在她身上,“你眼下喝得实在是太多了,我扶你下去醒醒酒。”
“不,我不回去,我还要喝!”
“来,喝酒!”
穆川趁其不备将酒坛夺过,又塞了一块蜜橘煎给她。
入口的酸甜滋味,恰如滋梨花天幕下的美景,三分自迷,两分撩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我还要喝……”
“吃点蜜橘煎,吃点蜜橘煎,醒醒酒,不然回头又该头疼了。”
“你放开,你放开我的酒壶!”
七零八落的酒杯横七竖八地躺在屋檐之上,亦如陆安然此刻卧在穆川腿上,双腿绷直努筋拔力地与他争夺酒坛,又何尝不应景?
“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咚~”
酒壶从屋檐下直直掉入石板上,稀稀烂烂凑不成一个八卦图。
楮树枝头的一对绿豆鸟用嘴给彼此打理脏乱的绒毛,时不时地依偎在一起,若非是今夜月色柔和,也难发现它们熙熙融融。
“安然,有一事我要同你说。”
“嗯~”
“你我成亲实属情势所迫,当不得真,我想先同你和离。”
“待到回京,你若是愿意,我便向父皇请旨赐婚。”
“无论发生什么事,请让我帮你,我并非懵懂少年,心中更是清楚,你与秦兄是在商量正事。”
“可是,安然,我总是希望,你能让我帮你,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至少你可以不用那般尽心竭虑,留一些余地给自己。”
“我时常担心,终有一日,我是不是真的要失去你了。你常常将自己置身险地,那一次你为我挡刀,我夜夜难以安眠,真怕下一次来不及护住你。”
“就这样的岁月,片刻足矣。”
翌日清晨,陆安然捂着昏沉沉的脑门儿,恍恍荡荡地从架子床上坐起,床头的醒酒茶下压着一张字条。
陆安然正欲端起醒酒茶,方才发现自己个手掌心不知何时被包扎起来了,手背上的蝴蝶结似乎是来自某人的独特之处。
她一饮而尽,却陡然发现那字条原来是一封和离书,她心荡神迷片刻后又镇定自若地拆开了那封信。
阅信毕,陆安然露出释然的笑容,“这样,也好。”
“小姐,您已经捧着这本书看了这么些时日了,也不瞧您换本。”
“杏月,你何时如此聒噪。”
“小姐,杏月也不过是……”
“老爷回来了。”
傅绾起身离开园子里的贵妃榻,前往正门迎接傅与南回府。
“见过父亲。”
“绾儿近日在看些什么书?”
“小姐捧了一本不入流的书足足看了有月余光景了。”
傅与南瞥了一眼杏月,“我们傅府的小姐何时需要旁人置喙!”
杏月扑通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赔礼。
傅绾于心不忍,“父亲,杏月自幼在我身边长大,心纯质朴,快人快语,还请父亲让绾儿自己惩戒。”
“也好。”
“顶撞父亲,以下犯上,就罚你把孝经抄写百遍。”
“是,杏月这就去。”
傅与南回头瞧了一眼,心中倒是觉得吾家有女初长成。
“绾儿,带为父去瞧瞧你那本爱不释手的书。”
“是,父亲。”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穿堂和画廊,进了内院中的凉亭,傅绾方才将女则新编双手奉上。
“女则新编,是何人编纂?”
“女儿听闻是苏城一位落魄的举子。”
傅与南接过眼前的书册,翻开第一页便瞧见徐清策三个字。
“此人笔风上乘,虽然落魄,却足以见得此人心中有抱负。”
“父亲,不仅如此。”
“哦?不若绾儿说来听听?”
“徐清策身为男子,却愿意为女则写新编,这是文德皇后著作此书的意义所在。”
“看来,绾儿对此人评价颇高。”
“绾儿只是觉得这样的人凤毛麟角,若是能为大瀚,为陛下所用,必然是我朝幸事。”
傅与南端详着傅绾的神色,不错,总比之前一心挂在秦家那小子身上好太多了。
“不错,绾儿所言同数月之前陛下所言异曲同工。”
“父亲……”
“陛下也同为父说道过好几次,想要将你配与九殿下。”
“父亲……”
傅绾娇羞不敢回应,只是手中的衣袖上的双鹿宝相花纹,让她无法忘怀那人。
“女儿不敢高攀九殿下,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为父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只是这九殿下的确是人品贵重。”
傅绾抱起书册行礼离开了凉亭,徒留一地碎影乱晃。
“儿大了……”
“砰~”
“小姐!”
傅绾因着跑得太急与扫洗的婆子撞了个满怀,书册也被水渍浸透。
“我的书!”
“小姐,老奴不是故意的,还请小姐恕罪。”
“罢了,吉婆子,你下去吧。”
“多谢小姐。”
傅绾瞧着案头上那本一页页模糊不清的书册,痛心疾首。
“小姐,这书……”
“取一些澄心堂纸过来。”
“是。”
傅绾低心下意地将受潮的纸张,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覆盖在干净的澄心堂纸之上,足足四个时辰,又将其晾晒于避光有风的廊下。
在此之中,她无意间发现,书册之中竟然有一页夹层。
“没想到,这本书居然是出自一位陆姑娘笔下。”
“杏月,你可知道苏城的陆姑娘。”
“苏城的陆大小姐,那可是盖世豪杰,南洲冠冕,茶楼酒肆可是不少她的故事。听说,这一次陆姑娘去了儋州。”
“儋州,公子也是去了那儿。”
“小姐,小姐您想什么呢?”
“方才父亲在场,我罚了你,我与你一同抄写吧。”
“小姐,杏月自知理亏,有负您的教诲,甘愿受罚。”
“别贫嘴了,明儿个带你去茶楼听戏。”
“太好了!”
傅绾心中却无端生出不少感慨,没想到就连陆姑娘这样的风流人物,也会在意男女之别。更没想到,她为了此书能够流传千古,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字。
也是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失去了自己的名姓,徒留李夫人,刘夫人这样的名号。
也不知何时何地,方能让女子走出这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