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泽按例巡查儋州驻军军营,尚未到营帐之中,营帐内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声。
他急急徐徐,不过是匆匆一眼,瞧见营帐外的兵士面面相觑,各自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庆王殿下。”
“庆王殿下。”
“啊!”
“我承蒙皇上信任,在此驻守,就是为了谋百姓安居乐业,免遭盗匪侵扰。”
“呀!”
“可你呢!”
“这都几次了!”
“再这样下去,咱们直接把战袍脱了。”
“呀!”
“自刎谢罪!”
“还免得皇上动手。”
穆泽透过营帐的缝隙瞧见军营之内身穿盔甲的将军在杖责属下,那兵士哀鸿遍野,好不可怜。
在他视线之外,那赤膊上阵的兵士抬起头,摇了摇头,示意面前之人继续。
“这儋州河边都是悬崖峭壁,河匪来去无踪,我们也牺牲了不少兄弟!”
“啊!”
“啊!”
“啊!”
三声惨叫声使得军营之内的棍刑更加出师无名,不过穆泽心中却忍不住嗤笑。
“我们的兄弟血战而死,我们心疼!”
“可儋州的百姓呢?他们连遭洪灾,饿殍遍野,他们的家人就不心疼吗?”
那受刑之人摇晃着身躯,“将军放心,接下来,我们定会跟河匪拼命!”
高承贤晃晃悠悠地环视身后,却不见人影,只瞧得那桌案之旁,穆泽依柱看戏,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庆王殿下,您亲自前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素闻高将军恪守军规,一丝不苟,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庆王殿下谬赞了,为百姓谋太平,这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所言极是,其实本王也领过兵。本王记得,擒贼不力应当是杖责三十军棍吧。”
高承贤脸色愀然变色,恍惚之间才明白,庆王殿下不好应付。
“高将军,你好像,还没有打完呢?”
“本王的事,是小事不重要,一会再说。”
“军令如山,本王可不敢打扰。”
“继续。”
“是。”
高承贤捡起地上的军棍,看着地上心腹之人,进退两难,却也不得不听命行事。
“啊!”
这一记懵棍倒是打得那人措手不及,仿佛先前的杖责是假的。
“啊!”
那人立时昏死过去,高承贤假意扫兴丢了军棍,“真不禁打!”
“高将军,若是你没有军务要处理的话,就跟本王走一趟。”
高承贤瞧着庆王殿下离去的方向,心下暗叹,这会子是当真逃不了了。
“公子,查清楚了。”
“儋州而今这地界上,全是高承贤一手遮天,他勾结了清河帮分舵之人,盗取赈灾粮,连同陈记米铺,这才闹得儋州人人自危。”
“真是一出好戏。”
“少侠回来了?”
飞飞关上窗户,讲述着自己在街上的所见所闻。
穆泽与高承贤一行人出了军营,在儋州县内遇到了不少行乞之人。
“官爷。”
“官爷。”
“官爷。”
“给点吃的吧。”
“官爷。”
“给点吃的吧。”
“行行好,给点米吧。”
“滚开!”
穆泽一行人朝着陈记米铺走去,一路上皆是乞儿寡母乞食。
“高大人。”
“这儋州的米价要比瀚京皇族吃的菇米还要高出五倍。你们这米铺啊,敲骨吸髓的本事跟河匪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小兔崽子,没钱就来偷!”
“瞧你这一副贱德性!给我!”
“不给!”
“不给我打死你!”
垢面蓬头的女童与陈记掌柜的拉扯着巴掌大的米袋,可怜孩子弱小无助。
“住手!”
“哪个不长眼的!”
“你才是不长眼的,敢对庆王殿下无礼!”
“庆王殿下饶命!”
“本王相信,高将军一定是个心系百姓之人,今日,你就与本王一起做一件善事如何?”
“什么善事?”
“各位乡亲们,今日这个米铺免费放粮。”
“放粮了。”
“放粮了。”
蜂拥而上的人群一下子就将米卸了个精光,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掌柜与小二。
“要我看,这几个人中间穿得最贵衣裳的人定然没安什么好心。”
“少侠此言何意?他们放粮为何不是一件善事?”
秦度并未阻拦秦黔与飞飞的争辩,只是淡淡一笑,又低头细细琢磨手中儋州水系舆图。
“要我看来,那米铺敢在这个时候低价高卖,趁火打劫,欺负百姓,定然是当官的为他们撑腰。那个贵公子身份定然也是不一般的,不然那个将军为何这么听话。可是这人好生奇怪,看似放粮,实则将这间米铺放在火上烤。”
“这米铺本就有错。”
“一日放粮和日日放粮自然是不同的,那人看似放粮,实则凉薄至极。”
“没想到少侠看人如此准,眼下的确有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还请劳烦少侠。”
“既然那人让我帮你,你吩咐就是了。”
秦度从桌案一侧取出一幅儋州舆图,“两件事,第一,我已经让人连夜挖了地道,通往这里。”
“这是何处?”
“这,就是那些人藏粮食的地方。”
“那我需要做什么?”
“我已经派人将其中的米换成了沙石,同时分成了小包,少侠只需要混在人群之中,将这些米分给各处的灾民。”
“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青天白日让我去发米?”
“白天看似危机丛丛,实则人多眼杂,未必不是最好的机会。”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等您与秦黔办成了第二件事回来,我自然会告知。”
“成,老子就听你的安排。”
飞飞拍了拍秦黔的肩膀,“走,我们去做散财童子去。”
秦度心中又细细盘算了一番,陆安然,戏台已经搭好了,接下来如何将儋州这出戏唱好,就看你的本事了。
“啊!”
“啊!”
“呵!”
“哎!”
“什么狗屁的庆王!”
军营营帐之中,高承贤身着赤色里衣,手中的鞭子上已然泛着血色,血珠滴落在地面上,像极了啼血杜鹃花。
而他的面前是一位桃夭柳媚的少女,可怜少女只着姜红色肚兜,牡丹色亵裤受辱于人前。
可恼的是那人身上遍体鳞伤,皮开肉破,青黄不接,嘴角的一丝血水滴落在地上,如同刚刚的血珠,浸染了青石板。
可高承贤的怒气并未疏解,反而越发膨胀。
“老子倒是想给他几天好脸色瞧瞧,现在呢,骑在老子头上了!”
“啪~”
又是一次血肉的碰撞,那人忍着泪花不敢出声,原是她被绑缚起来,挣扎无用。
“呃!”
“啊!”
“呃~呃!”
一旁的下属终究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劝慰了几句,“将军息怒,要不要派人去教训他一下!”
高承贤听着这蠢笨如猪的话,大动肝火,“你长点脑子,派人盯紧了,看他们有什么动作!”
“苏城那个陆安然,听说她在我的地盘上放粮。”
“对。”
“你让我不好过,我让你也不好过。”
陆安然与穆川在酒楼之中喝酒,“你瞧瞧我这般模样,人家瞧不出来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就听说那周掌柜的一手易容绝学,我怎么能不试试。”
穆川细数手中的铜钱,“听说,那些算命先生,全都是用铜钱算命的,你不如也帮我算一卦吧?”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你是不是算命先生,但是你知道儋州赈灾粮背后的真相。你知道,周掌柜擅长易容之术,你知道沈大哥的难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见到沈大哥之后。尽在你的掌握之中。这不比算命先生厉害多了。”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你看着我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力气。”
“我这一路都是与你相伴,与你随行,你花了多少力气我的确不知,可我知道你心里有道,亦如同我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你这个小脑袋瓜,想不明白,还是别想了。”
“陆安然,我提醒你一句,我可比你大一岁,天天给我装老成!”
陆安然不置可否,我可比你多活了十二年。
“你看,就是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啊?”
“看弟弟的表情。”
“好,好,好,我这个半仙就给你算上一卦,作为补偿,好吧?”
“来。”
陆安然接过穆川手中的铜钱,像模像样地提问,“你想算什么?”
“你给我,给我算算寿数吧。”
陆安然望着眼前的穆川愣愣出神,曾几何时,熟悉的话再次重现,三枚铜钱各自滚落,不知这一回又算定了谁的命运。
“你,你怎么了?”
“据说,在外魂游的时间越长,你的寿数就越长。你啊,恐怕是要长命百岁了。”
“若是长命百岁,我也要同安然一道才好。”
“说什么傻话呢。”
穆川,我总是食言的那个人,若是真有日后,只愿后土娘娘能护佑你下一世不再与我相遇。
安然,若是不能与你同寿,我要长长久久的岁月又有何用。
穆川迷离之际,一些细碎的片段钻入脑中,隐约瞧见一位少年抱着一具尸体,游遍大瀚每个角落。又瞧见,那少女被人活生生钉死在棺材之中,少年赶到之时,人已经断气了。少年伤心情断,落寞无边。
“你怎么了?”
陆安然瞧见穆川神魂颠倒的模样,泼了酒也不见他恢复。
她手持一盏酒盏将其摔了个粉碎,又以鲜血为引,药丸粉末为墨,在酒桌之上制了一张符,穆川即刻苏醒。
“客官,可需要小的帮忙。”
陆安然从袖管中掏出一块银子,“劳烦小二哥再上一壶清酒,剩下的银钱劳烦小哥此桌置于后院之内,三日时间自有人来取。”
小二瞧着散落一地的酒盏碎片偏偏与三枚铜钱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图纹。
“安然,你怎么受伤了?”
“我不小心打碎了酒杯,我们走吧。”
“好。”
“奇怪奇怪真奇怪。”
“小二哥,怎么了?”
“这地上的我是扫还是不扫?”
那位道长瞧了瞧,“柳暗花明又一村,否极泰来之象。”
“道长,那您瞧瞧我?”
“小二哥若是能抓住机缘,也有鸡犬升天之福。”
“机缘?哎,道长,什么机缘啊!”
那老道长身形如风,缥缈云雾之间。
“哎,真是一群怪人。”
陆安然与穆川两人绕过酒肆的小道,云雾迷蒙间远眺陆家仓库附近烟雾缭绕,心下暗道不好。
陆家船工们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
“姑娘,我们瞧见有烟雾,可是四处查找也见不得火星子。”
“安然,不对!”
“如何不对?”
穆川指着烟气的方向,细究了半晌,“看上去很近,可是烟气的位置却不同。安然,我们去瞧瞧。”
“那姑娘……”
“你们去李掌柜那儿,若是有事,我会让李掌柜通知你们。”
“是。”
陆安然与穆川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朝不远处起火的地方进发。
二人刚走几步,一阵嘈杂的声响打乱了他们的思绪,“古有仙女散花,今有老子散米,你们可接好了!”
银白色的大米如雪花般砸在人身上,接踵而来的人群差点儿淹没了陆安然二人。
二人逆流而行,探查至陈记米铺后院附近的一座民宅之时,穆川噤声示意陆安然,后二人越墙而进,趴在屋檐之上,探听屋子里的情形。
“居老头,还没到约定的日子呢,你们怎么来了?”
“将军不放心你们行事,派我特来查看。”
穆川摇头示意陆安然,二人转过身子,一片片掀开屋檐上的青瓦,却见屋子里的两人旋转书架上的琉璃花瓶,入了密室。
不消半个时辰,二人便离开了。
陆安然眼神示意穆川下去瞧瞧,穆川环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飞身下屋檐,沿着方才的痕迹进了密室。
这密室有一条狭长的甬道,黑漆漆的让人心惊肉跳,陆安然不自觉握住了穆川的手,二人依偎行走在甬道之内。
甬道尽头的密室中放着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赈灾粮的米袋,陆安然方要打开瞧瞧,却听见“砰”,她跌进另一处墨黑黑的地方,白历历的风呜咽着,像极了吃人的猛兽。
陆安然无力挣扎着,几近濒死的溺水感一点点蚕食着她的意识。
“安然,我在这里。”
“安然,别怕。”
陆安然感受到温热的气息,那气息中夹杂着黄柏松竹酒味,让人觉得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相互扶持着一点点走出密道。
“陆小姐,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陆安然原本惨白的脸色尚未恢复,又被人用刀抵在脖子上,心中大为不悦。
“高将军,安然不知道您何意?”
“偷了老子的粮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来了,将他们二人拿下!”
“庆王殿下若是知道,你今日所为,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庆王算什么东西,等老子弄死了你们两个,再来弄死庆王!”
穆川的眉头蹙得极深,仿佛下一刻便要豁出来。
陆安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
“高将军如此气急败坏,难道说赈灾粮真是您的首尾?”
“既然看到了老子的东西,那老子,就容不下你们了。”
说时迟那时快,穆川用手肘击倒了好几位兵士,高承贤步步紧逼,挥刀便要砍来。
“穆川!”
陆安然以血肉之躯挡在穆川面前,椎心泣血待从头,可怜身躯终难堪受过。
“安然!”
穆川抱过陆安然,将其安置于一旁的树旁,他接过地上的剑,不过几下就将那些人打趴下了。
可恨高承贤那厮并无悔意,一心痛下杀手,猝尔派人悄悄接近树下的陆安然。
陆安然强撑起身体,步步后退,眼见退无可退,“扑咚”一声跳进了河里。
“安然!”
穆川凌厉的剑风划过高承贤的脸庞,血溅三尺,只留下他的惨叫声,“我的耳朵!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