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姐,我家公子真的不想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秦府的老奴实在是不愿意回绝这位傅小姐,可是府上那位爷近日实在是不好惹,连带着发落了好几位丫鬟了。要是这位小姐进去了,只怕是宅子都得胆战心惊。
傅绾已经接连来了好几日的秦府,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
她紧盯着秦家老仆关上的朱漆大门,内心涌现出一种渴望,渴望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地推开,打破两人之间的阻隔!
可幼时起刻入骨髓的女诫日复一日,犹如高悬的利剑,百般折磨自己的内心。
她何尝不知道,秦度几次拒绝见自己的理由。
陛下有意将自己许配给未来的太子,而今太子人选虽然尚未定下,可傅绾心中却晓得,此人选非九皇子莫属。
那一日梅花曲水流觞宴就足以展露出陛下对九殿下的舐犊情深。
然则傅绾心中仍想为自己搏一搏,哪怕希望渺茫。
这几日每每来此,每每被拒,心中反而更加坚定。
“小姐,我们回去吧。老爷快下朝了。”
傅绾转身离去,“走吧。”
“回府~”
红柚木雕花马车,两盏宫灯悬挂于帷裳两侧,灯笼上大大的傅字亦是身份的象征。
“今日新书女则新编到货!”
“女则新编?”
傅绾撩起一侧纱帘,影影绰绰间的叫卖声,让她有些不敢置信。
“小姐,怎么了?”
“杏月,我们去一趟书局。”
“是,小姐。”
“去书局,先不回府。”
“是,驾~”
陈家云烟阁前马车堪堪停下脚步,一方矮凳上出现的是一袭茶花纹云锦长衫配上浅黎色缠枝灵芝纹半臂,朱柿色团花云纹间裙左家娇女。
小二眼见这一身时新装扮,料定此人身份定然是不同寻常,随之而来的吆喝之声也更加卖力。
“这位小姐,今日有新书到货,可要进来一观。”
“傅小姐,您来了。”
云烟阁掌柜一看来人立马迎了出来,“您要的曹大家女戒现在已经到了,我马上取来给您瞧瞧。”
傅绾瞧着小二手里的女则新编,“这也是新到的书?”
掌柜朝小二挥了挥手,“还不给傅小姐瞧瞧。”
“傅小姐,您瞧这书,新鲜着呢~”
陈掌柜和小二眼观鼻,鼻观心,难道这书不合傅小姐的心意。
傅绾放下手中书册,翻看了几页,不过几眼遂觉得片言居要。
“这新书不值几个钱,听说是苏城一个徐姓寒门士子连带着几位女眷同修的,入不了您的眼也是占理的。”
傅绾捧着书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合上书本的那一刻,惊觉世间竟然有如此绝妙的所在。
书册上的字迹干净整洁就可看出修编之人心思细腻,且其中不仅有男子字迹的周正,又有女子字迹的温润,两者和而不同,同而不和。
书中内容不同于往日里收集的书册,似有醍醐灌顶之效。
“傅小姐要是当真喜欢,小的这里有两张红票是刚来的庆喜班唱的孔雀东南飞,权当小的心意了。”
傅绾久久不能平静,以至于旁人所说之言皆置若罔闻。
“小姐~”
杏月一旁干着急,完了完了,小姐又看书看傻了。
“小姐!”
“什么?”
“红票……”
傅绾尚未从心荡神摇中回神,一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
“红票?”
“陈掌柜说,这书和红票送您。”
“送,不行!爹爹常说,夫让,谦也;受则贪也。”
“杏月,付钱。”
“是,小姐!”
“世间女子大多困于世俗礼教的偏见,于心之所见所闻甚是卑微,而今有人如此果敢,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小姐!”
“小姐!”
杏月眼瞅着自家小姐自言自语的模样,心中感慨,我家小姐心眼好,与人为善,唯有书这一块过不去。
看样子,又要埋头书中几个月不出门了。不对,不对,近日又多了个秦公子。
“你们听说了吗?”
“这秦家那位贤公子,这段日子,日日眠花醉柳。”
风妤院中,白日里寂静无声,唯有一扇厢房门虚掩,屋内传出的声响也颇为有趣。
“公子,就让奴家跟着您嘛~”
“梦嫣你该晓得前一位入了秦府的花魁是何下场?”
“梦嫣,梦嫣心甘情愿照顾公子。”
梦嫣低眉顺眼之间,心思却转了十几个弯,世人都说秦家贤公子活不过二十,若是在此之前怀上子嗣,那么日后怎么着也可以母以子贵。
“砰~”
秦度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就被人踹开了。梦嫣受了惊吓,直直摔倒在地上。
秦度装作醉酒的模样倚靠在床榻之上,直直地盯着那人。
“傅小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错,此人正是傅绾,她眼下浑身颤抖,脚步僵硬,听闻此言,心中莫名的愤怒之火使得她端起一旁茶几上的茶杯就朝秦度脸上泼了过去。
“不该来,我也来了!”
“君……君子慎厥身,修思永。”
“你……你,枉负盛名!”
傅绾丢下这话儿,一溜烟儿消失在了花楼之中,徒留下一脸水渍的秦度和一脸无措的梦嫣。
“公子……您没事吧。”
秦度摸了摸脸上的水痕,心中暗叹,这位傅小姐行事虽说有些出格,却是切切实实地关心,比之家中那些空言虚语实在是算得上暖心太多。
“无事,你进来吧。”
“是,公子。”
秦黔绳趋尺步立于门侧,生怕打搅了公子的美事。
“替梦嫣赎身,再给她些银钱,让她回乡吧。”
“公子~”
“梦嫣,你该清楚贪欲过剩必得其反。何况你仍是完璧,寻个良人嫁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梦嫣,梦嫣多谢公子。”
“以后就别叫梦嫣了,梦也该醒了。”
“公子,那傅小姐……”
“傅小姐不过是误闯院中,倒是外边那群嚼舌根的,需要好好清理干净。”
“是,公子,属下这就去。”
梦嫣虽说不情愿,左右思索了一番,还是跟着去了。
“姑母那边是何动静?”
暗处的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回主子,秦贵妃被禁足宫中,但是一切供应如旧。”
“陛下声东击西,通知军中都手脚收拾干净点。”
“是,属下这就去。”
“姑母啊,姑母,有些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秦度端起手中茶杯,品茗一口鲜嫩的茶汤,心中有些怀念刚刚那抹倩影,倒是个有意思的。
“陆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穆川一头雾水再次入梦,周围红飞翠舞,不知是哪一年的花朝节。
他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到了坐在河边的两人。他试图想要拨开迷雾,却见得雾气茫茫荡荡,没有尽头。
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放灯玩。”
“你也是来放灯的吗?”
这是安然的声音,那另一个人是谁?
“你们这儿不是有个习俗么,花朝节放灯祈福,就可以在梦里和故人相见。”
这声音,竟然是我自己!
“你想见的是不是毓儿?”
毓儿,是谁?
“你怎么知道毓儿?”
安然,好像很在意这个名字。
“你上次喝醉酒给我提过这个名字,还逼着我给毓儿做兔子灯呢。我看你今天放的也是兔子,想必一定与他有关系。”
毓儿,是一只兔子?可是安然好像从未与我提过,况且她若是那么在意那只兔子,为何还对盘兔面.......
“毓儿,是我之前养的一只兔子,落水失足而亡。”
“那这兔子泉下有知,也一定羡煞其他的小伙伴。毕竟它的主人,就算是喝糊涂了,也还逼着别人放灯祈福呢。”
说起来上一次她醉酒还是我们初遇的时候。
“那你呢?”
“我就是有点想念我的母妃了。”
母妃,我明明数日之前去过母妃宫中.......
“这灯.......”
灯怎么了?
穆川用力撞击雾层,层面裂开一道缝隙,原来,那不远处的河灯并未顺流而下,反而一点点地下沉。
“也罢,母妃若是有灵,也一定不愿意回到这人世间了。”
母妃这一生酸苦,就如说书人故事里的戚夫人,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虽然不愿意却还是为了南霄百姓,还是成为父皇的妃子。
“你别多想,放河灯只不过是个念想,不必当真。若真想慰藉亡灵,那不如替离开的人好好看看这青山绿水,好好尝尝八珍美食,将日子过得畅快。等再见面的时候,不也可以讲给他们听嘛。”
这些话从安然口中说出,竟然如此妥帖。
“怎么了?”
“你这话说得就像是历经风霜的小老太一样。”
雾散云消,穆川难以入眠,端起烛台朝外间走去,逐风单手撑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穆川心中疑惑渐深,毓儿和陆钰到底有什么关系,思索间以茶水为墨汁,于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之上,写出这两个字,笔停字方显其意。
“没想到,这名字中藏着这样的心思。毓字中藏着钰字,所以毓儿或许不是兔子的名字,应当是个人名?也难怪她对陆钰总是比旁人亲厚一些。”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朱红色的金花素馨纸,回想今日与陆安然的点点滴滴,她似乎与梦中的那人大不相同。
她像是南霄的雪梨参差酒,初尝辛辣,再尝丝丝淡甜,若是用咂酒的方式喝这酒,你又会品出全然不同的味道。
可今日她又将这婚书草帖如此随意地交托与一个素未谋面之人,难道她就这般坚信,这个人才是她此生的良配么。
他一次一次用指尖描绘她的字迹,又想到逐风那个家伙的絮絮聒聒。
“或许草贴并未错........”
逐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穆川的方向。
“殿下,您不睡了吗?”
“你睡吧。”
穆川心中偶有所得,若是草贴并未写错,也不是草率之举,那么这门婚事于你而言究竟是为了什么?婚书之下又为何要附上和离书?这一年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又为何会在水灯之上留下这样的话。
桌案之上仍有一张彩笺,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也可窥见写字之人的拳拳之心。
一愿水涨船高利利发,事事如意雨顺通。
二愿双亲父母安康在,兄妹顺遂平安乐。
三愿所念之人终得所爱,潇洒余生不负己。
四愿舍己一人身,了却万般事。
“安然,你所念之人究竟是谁?你又为何与那人定下婚约,况且他是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还是你……认出了我?”
穆川思索良久,确信自己今日并未露出马脚。
“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你舍身方能成功,这件事是否又与秦兄,或者说整个秦家关系匪浅。”
穆川一知半解,秦家,四哥,二哥,这些人都曾经在苏城出现过。所以……
“啪~”
“殿下……”
“无事,你继续睡。”
“所以,安然,还是陆家在这场夺位之争中选择了四哥和秦家。”
穆川心中困惑虽然解了,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不解。他虽然和陆安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深知陆安然不是那般的人。他下定决心明日归还草帖之时,将此事问个清楚。
这一夜夜卧梦魇,心神不宁的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呢。
“喝.......”
陆安然从梦魇之中惊醒,外间卧榻之上的冬青端着烛台进了内室。
“小姐,您又惊梦了吗?”
陆安然盯着冬青手里跳动的烛光,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过是常事罢了,不必挂心。”
冬青依次点亮了黄花梨梅纹如意月洞架子床旁的大小烛台,“小姐若是睡不着,冬青陪您说说话。”
“不用了,你去外面睡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是,小姐若是有事,唤冬青便是。”
“好,你去歇息吧。”
陆安然身着云蓝色缠枝荷花纹对襟中衣,玉白色两外侧开衩缝长裤起身下床,手持一方烛台,一步一步走近紫檀平角条桌。
这条桌上有几张尚未剪完的彩纸,只是依稀可以看出是双鱼和苗儿的轮廓。一旁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碴儿,透露出主人急于事功的心态。
铜质花卉剪子并不服输,一下两下三四下,可叹鱼尾细鳞纹密密丛丛,且每一块鳞片都不一样,可见需要花费的心思又有多少。
陆安然也不曾想到自己对于穆泽的惊惧已然深入骨髓,昨夜的风驰雨骤何尝不是上元节的一笔浓墨重彩。
脖颈之上残留的指印因着衣领的缘故并未被人察觉,眼下自己前世觉得无关紧要的剪纸,却成为安心定志的利器。
或许应和了那句,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
皓月丽天,澄如玉宇,可月亮照不进人心。
穆泽梦见了不知哪一年的花朝节,他跟随着陆安然的脚步进了月老庙,耳边传来的都是春心萌动的少女妙音。
这妙音之中何尝不是藏着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又或许只有春日里枝头上的鸟雀才能知晓她们的相思。
“看来你跟王公子的婚事一定能成。”
“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我看刚才已经抽了好几个上上签了。”
陆安然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月老啊,月老,请问我与身侧之人是何缘分?”
陆安然身侧之人是谁?他竟也看不清。
“本王真是没有想到,陆小姐如此直白,倒不像其他闺中小姐那样,那样内秀。”
本王!是老四?
“人生苦短,若不直接一点,还要请月老他老人家思考半天,多浪费时间!”
陆安然拿起烛台上的签筒,双手摇晃签筒,其中一支签掉了出来。
“上上签,开天辟地作良缘,只羡鸳鸯不羡仙。”
“月老他老人家还真是不藏私,上来就给了一支签就给了如此好的寓意。”
陆安然并不信邪,又抽了一支。“上上签,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没想到第三只又是上上签,“人入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庆王殿下,我这个人向来手气极差,从小到大就没抽到过上上签。与你相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接连抽了三个上上签。”
什么庆王殿下!我才是庆王,哪里还有其他的庆王!
“其实在本王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想要讨佳人欢心,自然是要花些心思的。”
女子无非逃不脱一个情字,花些心思也无不可。
“庆王点下假传月老旨意,就不怕触怒了天意,弄巧成拙吗?”
“天意,在本王这儿其实就一个词,人定胜天。”
这倒是本王会说的话。不过这人到底是谁!本王倒要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殿下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否从未落空过。”
“其实,在本王看来,人,若是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无非就是费尽心思,穷尽手段罢了。”
“陆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安然区区一介布衣,岂能劳烦殿下如此费心。真是不识好歹了!”
“所以……”
穆泽从陆安然的话中听出了几丝其他的意味,略微有些急躁,“所以什么?”
“所以,我愿遂了殿下的心,嫁给你!成为明媒正娶的庆王妃。”
“陆小姐果然是非同一般!”
穆泽眼见事情成功,从腰上取下那一枚蟠龙玉佩,“这样吧,这块玉佩是我祖传的。今日,本王送给你。就当是文定之物。”
玉佩,这玉佩也是本王的!
“本王愿与你结红叶之盟,守白首之约。”
陆安然接过玉佩,心中难受得很,却不得不装出几分镇定,
“请殿下记住,你我之间,只有盟约,并无任何情感。”
“本王知道,明日,本王上门提亲。”
你这人到底是谁!穆泽快步向前,抓住那人的肩膀,就在此刻,穆泽看到了那人脸上的皮与肉一点点退却,骨化形销变成了一具白骨。
原本闹哄哄的月老庙转瞬间成了乱葬岗,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张金纸,他一时分不清方向无法逃脱。
“喝!”
“殿下,您怎么了?”
陆欣然起身瞧着穆泽诧异的表情,“无事,一场梦罢了。”
“那妾身为殿下点一支笑梅香安神平息可好。”
“可。”
陆欣然沿着哥窑米色三足炉的炉壁,将松香灰一圈一圈规整,又挖出一个小孔,埋入一旁的银丝炭,取一块云母片,置一片梅花香饼,轻摇萝扇,满室梅香,沁人心脾,撩人心阔,抚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