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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出丧

更流年

马蹄踏歌行,无人闻其心。

苏城外的官道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追风掣电追赶着,马鞭一次次地落下,看得出马背上的人心情是急促。

“驾~”

“少爷,我们这就快到了苏城了。您这连日带夜地赶路,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要不我们先去前面的驿站休整一下。”

“我不累!”

“少爷,您不累这马都累了,这吃精饲料的马也经不起您这样折腾。”

穆川看着疲惫不堪的马儿,翻身下马进了驿站。

“小二,给我们这两匹马上点精饲料。”

“好嘞。”

“再来点吃食和茶水。”

“您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穆川不安地坐在驿站外的茶桌上,也不知道安然的伤势如何了。

“驾~”

“驾~”

驿站外一辆黑檀木柳叶雕花蝙蝠纹路的马车疾驰而去,“这个日头了,谁家的马车还往城外去。”

“还能谁家,陆家呗。掌柜的,你怕是忘记了,陆家那宅子还没修好呢?”

小二端着饭菜上了桌案,“二位客官请慢用。”

掌柜得忙问,“这着急忙慌的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说起这陆家也真是倒了血霉了,这段时间也没消停过,又是着火又是修宅子。我今儿个过来的时候,门上还挂着丧幡,听说今日起灵。”

“啪嗒~”

“小二哥,银钱放桌子上了。”

“逐风我们走!”

逐风手疾眼快拨拉了几口饭菜,“来了~”

“驾~”

“真是怪人。”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是陆家哪位?”

“听说是那位二夫人,不知怎么摔下了山,摔得个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怜。”

“这好好的怎么就摔下山了?”

“听说是家中不太平去庙里烧香,谁知半路遇到了山匪。”

门外又来了几个人,“小二哥,你这都是旧黄历了。”

“还有什么新鲜的?”

“先来一壶酒,要好的。”

“王厚朴,你这从哪里来?”

“天元坊的宅子里来。”

“去那里做什么?”

“今天陆家的三小姐出嫁,这不,我们过去搭把手。”

掌柜得放下手中的算盘,疑惑不解询问,“这陆家怎么多了个三小姐?”

“要不我说,这丫鬟命好,这不仅入了族谱,还拿了铺子。”

“什么铺子?”

小二哥提着酒壶和肉菜从东厨钻出来,一脸好奇。

“我听说,这三小姐得了苏城那间老铺子。”

“这真是时来运转了。”

“可不怎么的。”

陆家别院门外挂着两盏白灯笼,门右侧高悬着白纸制成的幡。朱漆门大开,门内外悬梁匾额之上白晃晃的绸布,素车白马置于内外。

“吁~”

穆川拉住缰绳,左腿勾着右腿跳下了马背,可他在石阶下踌躇不定。

他仰望那片空地,蓦然发现了陆安然的身影。

陆安然憨笑着与他对视,亦如那日他们隔着石阶相望,“安然,安然你没死!”

“殿下,你别吓我!”

“安然,我好累啊~”

“你走得也太慢了!”

“我已经赶了两宿的路了。”

穆川一步一步踏上石阶,那幻象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朱漆门内杳如黄鹤。

“安然!”

“安然!”

“殿下!”

穆川惶惶不安四处寻找她的身影,然一无所获,临了于庭院之内又见其踪。

“绿波村的李老丈,就算是整宿插秧播种,第二天还是精神抖擞呢。”

逐风一路紧跟穆川的脚步,“这可怎么办!殿下莫不是魔障了!”

就在穆川距离那幻象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又犹豫了片刻,就在那顷刻之间,那幻象又不见了。

“安然!”

“安然!”

“安然!”

“安然你出来!”

“陆安然!”

“陆安然你出来!”

穆川从西厢房到东厢房皆遍寻无果,那幻象又俶尔绽露。

“穆川,我要走了!”

穆川涕泗横流步步紧跟,生怕跟丢了,遂尔又跟着进了正房,“是不是我一碰到你,你就会消失?”

那幻象缄默不语,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是来跟我道别的嘛?”

穆川的脚步塞满了注水的棉花,步履蹒跚又仓皇不定,潸然泪下,他的手刚刚靠近那幻象,那幻象没影儿了。

幻象再次出现在灵堂内,“伤心了吗?有些时候不去面对,就可以当事情没有发生。不是吗?”

“可是,我总觉得应该再见你最后一面才好。”

“这世间的遗憾那么多,我不想再多一个了。”

“那你可要快些了,我可不等你。”

那幻象又一次的消失在灵堂之内,一衣一角穆川都没有捉到。

“殿下!”

“殿下!”

逐风猴儿吃辣椒,抓耳挠腮,心里又是七上八下,方寸难熬。

“这可怎么办呢!”

他跌跪在蒲团之上,凝睇供台上的牌位,流光瞬息之间头昏脑涨,有些记忆片段与梦境中融合,他才看清是陆安然一袭红衣,绳捆索绑丢在了棺材之中。他迫切去救她,却看见自己遍寻不到那口棺材。他心急火燎只能眼睁睁看着,直到那个“穆川”最终找到了一具尸体。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逐风看着蒲团之上疾首痛心的穆川,左支右绌,“殿下,你快醒醒!”

就在他不知所从的时候,冬青从角院出来,“殿下,冬青姐姐!”

“殿下!你看,冬青姐姐她没穿素服,陆小姐一定没死!”

穆川从逐风的叽叽喳喳中恢复了意志,他看着那软翠色夕颜散花襦裙的晃影,张皇失措。

“冬青姐姐!”

“冬青姐姐!”

“安然在哪里?”

“冬青恳请殿下日后不要莫要再来了。”

穆川拽住冬青的手腕,她手中的瓷瓶应声而落,逐风眼疾手快接住了那瓶。

他听闻此言,怅然若失,松开了冬青的手腕,“她到底还是……”

“冬青还有事,冬青告辞了。”

逐风看着冬青远去的背影,“殿下,肯定不对,陆小姐要真的死了,谁能巴巴地让冬青来取药。”

“殿下!”

“安然她……”

“陆小姐肯定还活着,您相信我这回!”

穆川眼中原本黯淡无光又燃起了点点星光,“好!跟上去看看。”

“得咧!”

乱石凌云,庭院几进几出,陆安然绕过风雨走廊,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小厮。

“大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前院在哪儿?”

“您顺着这个小径左转再右转就可以到了。”

陆安然眼看着小厮手中的黄花梨团花纹食盒就要离自己而去,可怜自己得饥火烧肠。

“这食盒便给我吧,我带去就是了。”

“这……好吧。”

“是左转再右转?”

“是。”

陆安然沿着抄手游廊径直走,才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分岔口,她随意选了条路,转入了群山之中。

这奇山怪石嶙峋,一路前行,也不知道了何处,尽头处爽心豁目,另有一番天地。

而今虽是冬日里,这儿的玉茗,乌珠,灯笼花等各色繁花似锦,重峦叠嶂于一片花海之中,太湖石斗魁而生,各有其味。花与石浑然一体,如入藕花深处,令人忘忧。

“好景,不喝一杯对不起自己。”

陆安然寻了处僻静之所,一饮一啄,乐不思蜀,烦恼皆可抛。

繁蕊覆英一荆开,花开叶落无人知。

穆川跟着冬青的马车一路到了天元坊,可叹人多嘴杂,临了还是跟丢了。

“你们二位也是来贺喜的嘛?”

“贺喜?”

“难道二位不是来贺陆家三小姐的?”

“陆家三小姐?”

“哪个陆家三小姐?”

“在苏城还能有哪个陆家三小姐,自然是大瀚首富陆家。”

逐风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这陆家不就两位小姐嘛?哪来的三小姐。”

门内又出来了一人,“这位兄台休得胡言,三小姐是前不久我们家夫人认下的义女。可她毕竟在陆家陪伴我家大小姐良久,又是入了族谱的。你怎么能如此羞辱,实在是无礼!”

穆川听着那人说的话,不禁若有所思,“这位兄台,实在是抱歉,我家小厮心直口快的。不知道陆大小姐可有来此?”

“那是自然,三小姐是大小姐贴身丫鬟,她俩自幼情同姐妹,大小姐一早便来了。”

“那她可还在府中?”

“不曾留意,你又是何人?”

“我家殿,我家少爷是陆大小姐的朋友,找她有急事。”

“那二位就进去喝一杯喜酒稍坐,我立下派人去寻小姐。”

“多谢了!”

“客气,客气,二位里面请!”

穆川本想等他们寻人,可心中万般焦灼,心中欢喜失落参半,借故沿着角院疾步。

不想一时迷路,误入群山万壑之间,这假山怪石塑成的天然山景,着实能让人沉醉一番。

穆川疾步其中寻找出口,无心留恋其中,一路左拐七绕,终得一光亮之处。

可念那仙山楼阁虽有韵味,然则无人欣赏也不过是徒增凋零。

初以为那光亮之处便是出口,不想又入一林。

此林与外面的石林景致截然不同,他半眯开眼才瞧清楚眼前的光景。

荒诞不经的并不仅仅是园子,更是其中的景色,梨树桃树银杏树,树上挂着公孙果。

他抬头望去,眼前入景的各色茶花皆是仙姿玉色之态,瀚京宫中也未必有此处繁多。

牡丹点血,照殿红,鹤顶红,玉环,月丹,玉磐,桃叶者众多,十八学士,香妃之流也不在少数。

眼底窗匣乌珠艳,根头花盛叶无声。乌珠与灯笼花映日而生,偏巧那般入景,它们高昂于群山之上,不屑与玉茗争辉。

穆川蒙头转向之时,有一物从天而降,他飞身去接,不想是一条喝醉的鱼儿滑入了他的怀里。

他低头去细瞧,骤然得失之间,哭不得笑不得,珍宝失而复得,患得患失之情也属常态。

他怀中的醉鱼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附身细听,洞庭春混着雪松香,又带着些许青葡萄甜香的话儿字字蹦出。

“你就只管做你的稻香居士,剩下的事情……”

“安然,我也可以是你的依靠的。你不必事事艰辛,我.......”

“左右我都不知道还有几时光景……”

“不管还有多久,我都会陪着你,护着你,和你一起……”

陆安然枕着那绒毛锦色披风,睡生梦死,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衣裙乱舞。

万千花瓣裹挟着披风倒是给这披风添了不少彩饰,他本想拂去,又觉得景入画中,画中有景。

朱顶雀啼个不住,把花梢上的一弯明月都叫落了,她还独自倚着东风沉睡,什么也不知道。

冬青沿着长廊找了许久,直到在石桥的尽头,遇到了彼时抱着陆安然的穆川。

“小姐……”

“殿下……”

穆川瞧见冬青眼中的焦虑难安,“她只是喝醉了。”

陆安然呶呶着侧了个身,稳稳当当安卧在穆川的怀中。

“先送她回府吧。”

“是。”

“殿下,您猜我刚刚打听到了什么?”

逐风转入青竹林与长廊交汇之处,偏好遇到了二人,“这,这陆小姐睡得真香。”

“先离开这里。”

一路上车厢内的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十分尴尬。

“吁”

“冬青姐,到了。”

“府中因为二夫人的丧事沸反盈天,现下这黄鹂坊反而清净些,小姐在这里也可以安睡一夜。”

“原来是二夫人起灵,这二夫人前不久才好好的,怎么这就……”

“逐风多嘴了。”

“对不住,对不住。”

“二夫人之事乃是陆家内务,的确不宜相告。”

穆川换了个姿势让陆安然的后背朝上,他还记得那一夜她的伤口那般骇人。

“她背上的伤势如何?”

“闵大夫说,小姐伤势恢复了七七八八。可是小姐夜夜噩梦缠身,难得几回酣睡,之前也都是白日见了公子之后。”

穆川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方才落地,原来我于她而言是一味安眠的良药,也好,总算是派上用场。

再次来到黄鹂坊,五味杂陈的情绪跃然纸上,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还记得那天陆府门口的分别,那天夜里陆家大火,那一夜梦里的那双眼睛。

“九殿下,里面请。”

穆川抱紧了怀中的陆安然,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生怕惊醒怀中人。

一路穿过风雨长廊,又拐进了角院,左拐八绕地进了后院。

陆安然因为醉酒仍旧睡得酣畅淋漓,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上,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床外烟熏紫帐子落下。

黑漆描金龙舟图八围屏风隔开了内室与桌案,鱼戏莲叶两侧挂画,床前的烛台座的确是她会喜欢的布置。

“殿下,借一步说话。”

“嘘”

冬青示意穆川外边说话,二人默然无声。

“殿下,冬青为刚刚的言行致歉。”

“坐吧。”

二人并未离远,只是坐在长廊下的栏檐坎处,“你这么做定然有你的缘由。”

“多谢殿下体恤,冬青确实是为了小姐,但是看到殿下对小姐的用心又深觉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

“可我更想知道原因。”

“冬青承蒙小姐和殿下援手,有幸陪在小姐身侧。虽然时日短,可也看得出,殿下在小姐心中是不同的。”

“我也以为我是不同的,可是她有时候也时常让我怀疑自己。”

“小姐视殿下为皎洁明月,只敢赏月,不敢摘月。”

“她真的是这样说的?”

“是,小姐还说,月亮本该高悬天界,不该落入凡尘。她宁可留在黑暗之中,也不愿意让殿下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们虽然出身皇家,可朝堂之上人心险恶,深宫之中诡谲难料,谁又是真的有取舍的权利。”

“小姐还说,殿下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

“她连这件事都猜到了。”

穆川思索片刻,大概是那日茶楼里的那出,那出戚夫人可谓是妙绝一时,与我母妃又是何其的相似。

猝尔屋内传来了一阵响动,伴随着一些细碎的低语。

“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

“安然!”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安然,我是穆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

“好,我带你离开这里。”

穆川抱起跪落在地上,惶然无措的陆安然,离开了内室。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也许是梦魇了。”

说也奇怪,陆安然离开内室之后,又沉沉睡去,宛若刚刚真的只是一场梦魇。

“府里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

“花厅后的暖阁或许可以。”

二人绕过穿堂,从花厅内经过之时,穆川才发现花厅内摆满了玉茗,其中一盆绿牡丹有些萎靡。

“这暖阁,从前也就是我和灵犀过夜的时候才用。有时候小姐也会在这儿赏花。”

“我以为她更喜欢赏鱼。”

“灵犀说小姐从前一心扑在河道上,偶然路过花厅觉得荒废了,便随意让人安排了些玉茗。”

看来天元坊的那座花园想必也是安然的手笔,只会胡乱塞些花装饰,却不懂养花之道,到底是有些可惜了那盆绿牡丹。

“殿下看这影壁,这儿留了冰裂纹的花窗,小姐可以透过这儿看到外面的光景。”

影壁上的“人丰年寿”也是陆家人对于家族的希冀,亦如长者对晚辈的疼惜。

穆川乾乾翼翼地将陆安然放于酸枝云纹贵妃榻上,正准备抽出手臂的时候,陆安然朝内侧了一下身。

“真是……”

“殿下,这是被褥,我这就去吩咐东厨准备晚膳。”

“好。”

穆川接过宝相花纹铜青色云锦锦被,披上半刻,那人又侧身搂住了穆川的手臂。

“你还真是……”

“算了,我也不好同个醉鬼一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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