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京庆王府中,蔡望津步履如飞,朝书房走去,“殿下,我们查到了。”
穆泽放下手中的折子,“查到什么了?”
“翊王殿下三日之前送了一辆马车出城。”
“马车之内是何人?”
“是秦家公子的大夫。”
“大夫?一位大夫值得翊王兴师动众亲自送?”
“不是一位,理当是三位。”
穆泽不疾不徐起身,端起饵料投喂鱼群。
“秦家那边情况如何?”
“听闻秦家那位贤公子旧病复发,府中大夫都束手无策,陆陆续续都被打发出府,我们的钉子也在里面。”
“秦家那个小子,身体还是这么孱弱,拔了就拔了吧。”
“目下那位去了龟山汤泉别院。”
“全靠一口气吊着的秦家公子,秦家还有什么指望。没了秦家,殿下的宏图霸业更是无人可挡。”
“派人盯好他们。”
“陆小姐那边的人马,可要撤回来了,殿下不日将迎侧妃入府。”
穆泽捏碎手中的鱼饵,鱼群蜂拥而上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美味,不过半刻光景,鱼儿们个个翻了肚皮,撑死了。
“来人。”
“殿下,有何事吩咐。”
“将那些鱼处理了。”
“是。”
穆泽走回桌案旁,依旧看着那奏折之上字字诛心。
“不过是个妾罢了,怎值得本王长夜之饮。”
“毕竟是陛下赐婚,且殿下困于府中良久,朝堂内外都以为殿下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说下去……”
“若是殿下,殿下借此机会大宴宾客,一来可以暗中维系关系,二来也可以向众人表明殿下对此赐婚的重视,三来,陆欣然虽然是陆家庶女,倘或陆家当真不堪重用,留一个陆家庶女在身边也未尝不是一颗暗棋。”
“此言有理,不过本王更想知道的是,父皇如何得知得这么快。”
“属下这就派人去查。那陆小姐那边……”
穆泽想到那晚与陆安然的相处,当真是不甘心呢,那么有趣的妙人。
“留下两个人盯着,其余撤回来。”
“是,殿下。”
穆泽假使知道本该出现在龟山汤泉别院的人,而今却出现在吴县的漫山别庄,只怕是悔不当初。
“陆小姐。”
“秦公子,请入座。”
陆安然与秦度两人打了个照面,相对而坐,银丝炭炉上双层朱泥提梁壶烟岚云岫,板栗的清香钻入鼻内,久而不散。
“秦公子车马劳顿,先喝杯热茶如何?”
“客随主便。”
“好茶。”
“可惜好茶无人品,翊王殿下就是这般的诚意?”
“殿下虽想亲来,奈何翊王妃善妒,怕让陆小姐为难。”
“秦公子家中可有娶妻?”
“咳咳咳~尚未。”
“也是了,年轻男女私会的名头,的确比被误会成通奸顺耳得多。”
“咳咳咳……”
“我家公子身子不好,经不起姑娘这样的玩笑。”
“秦黔退下,我与陆小姐有事相商。”
陆安然挥了挥手,示意冬青也一道下去,她则剥起栗子来。
“忠心护主,难能可贵。”
陆安然随手抛起一颗金黄色的板栗入口,“软糯香甜,秦公子要不要来一个。”
“不必了。”
秦度看着面前清丽绝伦的脸颊,唐锦色的唇瓣一颗又一颗地滚入其中,板栗的粉糯清甜一如磨坊中研磨的豆香,一点点地散开,一点点的浓郁,直到最后全部呈现在你眼前。
他从前觉得眼前女子艳美绝俗,最多算个有趣之物,也是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过纳妾的念头。
现刻他不自觉地随着陆安然的咀嚼吞咽了一口,只得假意饮茶遮掩一二。
“秦公子这身子骨可真是娇弱,翊王殿下怎么忍心公子于此时出京。”
“殿下于我有手足之情,兄弟之义,为殿下斗霜傲雪也是自然的。”
“手足之情,兄弟之谊……不知公子为何如此孱弱?”
“不过是先天之症。”
“我行船时曾听青州一位老翁谈起过一桩趣事。有家公子出生极好,嫡出位高,又是难得品貌端正,大好儿郎。那位公子的母亲有孕之时府中便布施行善,希望胎儿可以平安生产。谁也不曾料想,府中小妾嫉妒夫人有孕,听了旁人挑拨,打算在夫人生产之际下毒手,一次性解决了胎儿和夫人。”
“小妾不听话,发卖了就是。”
“可不巧的是,这位主家的妹妹也是同一天生产,一个府中两位生产的妇人,一时之间也是慌乱至极。”
“公子不妨猜猜,那小妾得手了嘛?”
“人多手杂的确是下手的好机会。”
“是啊,那小妾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计划成功了。她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她失败了?”
“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那家的主母的确是被她日日安排下在饮食中的毒折磨而亡。可是孩子却好好地,半分毒气都没有沾染。”
“公子不妨猜猜,那孩子为何还好好的?”
“许是得到了高人相救。”
“非也。”
“那毒阴差阳错的解了?”
“非也。”
“恕在下愚笨。”
“公子日后便知。”
“冬青,把药端进来。”
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风声也窜了进来,裹挟着猛烈的药材味道。
“安然既然要与翊王殿下结盟,必然要先送投名状。”
“不知陆小姐投名状是什么?”
“这碗药就是我的投名状之一。”
“此药何解?”
“秦公子可想如寻常男子一般娶妻生子,快意平生。”
“陆小姐有法子?”
“也不知道那三闾大夫和这庄子外面的暗桩的命还在不在?”
“既然鸟雀吵闹,除了就是了。”
“叽叽喳喳的,的确是有些闹人。”
“若是我说,这药可以解,不对,可以让你的先天之症三四月之内稍得喘息,你可愿意一试。”
秦度见事风生一饮而尽,“多谢陆小姐!”
“你当真不怕我下毒?”
“我此生本就已经是垂死边缘徘徊,毒与不毒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公子!”
秦度嘴角抽搐,一丝黑色的淤血从内滴落。
秦黔眼见秦度吐血,麻利地拔出长剑剑指陆安然。
“忠心有时候也可以是一件蠢事。”
“秦黔,退下!”
“公子!”
秦黔收剑回鞘,回到秦度身侧照顾他。
“我感觉舒畅多了,多谢陆小姐。”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谈下一件事了。”
“多谢陆小姐救治我家少爷,秦黔在此为之前的失礼行径道歉。”
“左右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拿剑指着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端起茶杯啜饮起来,又取了几个橘子置于铁网之上。
“冬青,刘妈妈是不是送了些肉片,去拿点来。”
“是,冬青这就去。”
秦度自顾自地剥起板栗,入口即化的确让人难以拒绝。
“至于下一个投名状,就在这锦盒之中。”
肉香四溢食指大动,陆安然不住地翻动着铁网上的肉片。
“来一块?”
“还是说,比起肉片,秦公子更对盒中之物感兴趣。”
“双鱼令!”
“倒也不必如此,不过是块玉牌。除开这玉牌,这锦盒我也是请了能工巧匠制作的。”
“没有陆家人的双鱼令,左右也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玉料。既然这盒子如斯有趣,那秦某便回去再打开。”
“不吃一块嘛?”
“那就来一块!”
陆安然朝屋外喊了一声,“冬青,把汤端进来。”
“是,小姐。”
“不妨尝尝,刘妈妈做羊羹可是一绝。”
“沙晴草软羔羊肥,玉肪与酒还相宜。”
“可惜无酒不成宴,不若有茶也无妨。”
“人生得意之事莫不过如此。”
“这羊羹与我平日在瀚京所喝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里面加了羊血。”
秦度闻言表情凝重,心情同胃口一同恰似烂掉的橘子,又臭又香。
“既然喝了同一碗汤,日后陆家与翊王同进同退。”
“共谋大业!”
“那秦某就以茶代酒,诚邀陆小姐不日前往瀚京,兴邦立事。”
“秦公子客气了。”
破旧的柴房之中,柳鸣玉无助地倚靠在柱子上,门吱呀打开,门外冷风裹挟着蜡黄的树叶。
余晖照人影,人影树斜,左右不过是秋日黄花。
“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怎么没死?”
“我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阎王老爷说,您还排在我前头呢,怎么着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怎么会这样!”
柳鸣玉拖着一条断腿,脸上的血痕极深,伤口因为没有及时包扎而留下一条紫红色蜈蚣状的疤痕。
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
陆安然心中感慨,美人破相,一如色衰,可惜了。
“二娘,被人追杀的感觉如何?”
冬青从外面端了一把漆黑色螺钿玫瑰椅子,“小姐。”
“人安排好了吗?”
“都已经安排好啦,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二夫人在这里。”
“陆安然!你要做什么?”
“二娘,我能做什么呢?难道是在桃酥里下毒?”
“你怎么会知道!”
柳鸣玉连忙捂住嘴,“不对,桃酥里的毒不是我下的!”
“是不是重要吗?重要的是,爹和娘都已经知道是你下得毒,那就够了。”
“你疯了吗?”
“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爹爹心软,但你狡诈,我若不命悬一线,又怎么把你做的桩桩件件好事,算个清楚呢?”
“你给你自己下毒!”
“论下毒,还是吃自己的安心。”
“不可能,你怎么会有……”
“我怎么会有四时春分,还是怎么会知道你藏毒药的地方,还是我怎么会用桃酥下毒?”
“二娘啊二娘,你以命相搏置我于死地,我也一样啊……”
“是你,是你买通了翠姑!”
柳鸣玉见状,冲过来撕扯陆安然的衣袖,冬青立时三刻上前拉开了她,“啪~”
“你,你竟然敢打我!”
“二夫人,奴婢劝你还是安分点。”
“啊~啊~陆安然,我要杀了你!”
“二娘啊二娘,一个翠姑值得我收买嘛?她为了保住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眼巴巴地送上门来,我岂有不收的道理。”
“陆安然!是你!都是你设得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安然,你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陆家到处都是我的眼线!”
“是嘛?”
陆安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带有图腾的玉佩,“二娘,这东西你眼熟吗?”
“对了,还有这个?”
陆安然从袖管中取出一只三翅莺羽珠钗,“二娘,眼熟嘛?”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的!”
“二娘,你说呢?”
“没错,都是我做的!我就是要用整个陆家来为我女儿欣然作嫁衣!”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输给了你这个死丫头!”
陆安然掩口而笑,“愚不可及!”
“只是没想到你那个翠羽明珠竟然抛下刚刚攀上的庆王府幕僚,爬上了侍卫的榻!”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了,来日定然要问我的好妹妹,讨一杯喜酒喝。”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
陆安然蹲下来,贴近柳鸣玉的耳侧,用呢喃细语,“因为,是我成全了她。”
“不可能,不可能!”
“欣然她不日就要入庆王府了,她是陛下亲赐的庆王侧妃!”
“可我这个陆家嫡女还在,一个没有双鱼令的庶女,在庆王府里,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庆王这样的人,会留一个废物在身边吗?”
“暂且就让欣然做几日庆王侧妃的美梦,我这儿,还有后手等着她呢。”
“陆安然,我要杀了你!”
“二娘,我可不会杀你。我还要留着你的命,请你看一出好戏呢。”
柳鸣玉哓哓不休地敲打着柴房的门,“陆安然!陆安然,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陆安然回到别庄的内堂,一丝不走地炙烤着肥鲜的羊心,“刘妈妈这肉腌制入味,真是十年九不遇的好手,不知道愿不愿意随我回府中。”
刘妈妈在一旁赶紧磕头谢恩,“小姐只要不嫌弃,老奴愿意为小姐鞍前马后。”
陆安然又尝了一口那羊心,“这羊是谁养的,养得这么好。”
“回小姐,是老奴的儿子,二宝。”
“刘二宝,带来瞧瞧。”
“是,老奴这就去。”
刘妈妈喜滋滋地奔出门去,半刻未到便带了个黑黢黢的少年回来。
“还不见过小姐。”
“二宝见过小姐。”
“可会什么拳脚功夫?”
“跟着庄上的佃户学过几手。”
“耍来看看。”
“是,小姐。”
二宝贝陆安然饶有兴趣地端视自己比招式,也像模像样地认真起来。
其间冬青从门外急急赶来,“小姐,二爷到了。”
“请进来吧。”
陆廷目下在门外履薄临深,左右来回徘徊,不知所措。
“二爷,请……”
“好,好,好。”
陆廷进到内室的时候,二宝正巧在收势起拳,这一拳偏巧就差一指就挥到他脸上。
陆廷本就是惊弓之鸟,而今更是吓得迷魂夺魄。
“二叔,不过是小孩子家家耍拳,怎么吓成这样。”
陆安然又朝二宝丢了一个荷包,“打的不错,赏你了,这庄子也少个打理的人,就你来做这个管事的吧。”
二宝忙不迭跪下磕头谢恩,磕的这内外通透响彻云霄。
“好了,磕成这样以后怎么管庄子。”
“小的这就告退。”
陆安然提了块羊串递给了陆廷,“二叔,来一串?”
“不,不,不用了。”
“二叔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
“没有,没有……”
“那就是为了货船超载之事生气?”
“不,二叔,二叔再也不敢了,安然!”
“二叔可知道,这羊肉为何这么嫩?”
“不,不知道……”
“要在羊将死未死的时候,最好是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那肉啊,要薄如蝉翼,下刀就得快。”
陆廷哪里还敢坐在炉子旁边,颤颤巍巍抱住一旁花几的角柱子,“别,别杀我!别杀我!”
陆安然拿着匕首一步步地逼近陆廷,“二叔,你说那几个被你抛下的人死得有多惨,半夜会不会来寻你……”
“别说了,别说了……”
“二叔向来是有本事的,这不还打算与翊王殿下联手吞掉陆家呢?怎么现在吓得汗洽股栗?”
“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安然,你就放过我吧!”
“既然已经是砧板上的羊肉了,又怎么可能放过呢?”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同翊王说清楚。”
陆廷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往外走,“二叔尽管去,只看翊王殿下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你?”
陆廷还未跨出地脚步又缩了回去,“那,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或闻望久高,脱复庾郎之失;或声名素昧,便同痴叔之奇。”
“二叔不明白。”
“二叔要想活命,将计就计即可。”
陆廷用手擦了擦自己满脸的汗珠,“好,以后安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二叔,这可不够?”
陆廷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这,这就是,你要的那个。”
“嗯~二叔吃肉吗?”
“不,不吃了,二叔先走了,你慢慢吃。”
陆廷脚高步低爬出来那个如同鬼魅的屋子,空留下馥郁的烤羊肉味。